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的中篇小说《天涯厨王》，是陕西省80后青年作家周子湘近年来的一篇作品。对于周子湘，我算不上很熟悉，但也并不陌生。作为有一定影响的文学微信公众号《遗珠传媒》的总编，我曾策划过一期“陕西青年作家专号”，推送了周子湘一篇散文《生所庄严》，其语言的老道和对自身生命价值的问诘，让我感到这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作家。

　　周子湘的创作简历亦颇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她的实力：满族，鲁迅文学院第28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政府“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我不是专门写评论的人——或者说以评论见长的作者。但出于对陕西这块文学重地的关注，我一直喜欢在官方视野之外，不自量力地探索发现我自己认为有能力接扛陕西文学大旗的青年作家。80后，甚至90后异军突起，令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所谓作家“不寒而栗”而又深感欣慰。对于长期以来某些文学评论家所断言的陕西作家“断代说”，我始终不以为然。所谓断代，仅仅只是他们还在路上奋力奔波，暂时还没有冲破那层隔膜，或者已经具备一定的实力，却不被既得文坛认可。当下的文学环境也远远不能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提并论，靠一篇小说或散文红遍天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要多给青年作家们预留时间。

　　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是阅读她的文字。即便是以虚构为主的小说，如果读其作品稍多一点，亦可从其题材内容的“草蛇灰线”里扒拉出作者既往的人生轨迹。周子湘也不例外，她有过几年海外打工的人生经历。她的《别了，苏菲》《慢船去香港》等，均以海外女青年打工者的视角串联故事，主人公及辅助角色也都是在游轮、餐厅等（新加坡，香港）海外城市的繁华所在处如飞蛾扑火般寄望实现自身的价值，岂不知那里也是一个嘈杂热闹的角斗场，人生梦想的实现并不因为自身的努力而能有所改变。收获美元与港币的同时亦相伴泪水与鲜血甚至生命。不知道在那里有多少稚嫩的花朵被波涛汹涌的苦涩海水，腐蚀浸泡得面目全非。相当数量的底层打工者的渴望和美好梦想都如一朵不起眼的浪花，被看得见、看不见的礁石或冰冷的海岸碰得支离破碎，最后陨落在寂寂无人的滩头。当装着些许钞票的拉杆箱被拉着走下飞机或轮船的时候，没有人能够窥见他们漂亮的衣着之下已经疲惫的心灵和伤痕累累的躯体。

　　文学不总是以惨淡的人物结局来收场，那不是我们生活希冀的结果。要有希望的光芒来照射。《天涯厨王》摇身一变，不再书写那些令人神伤的悲惨命运。周子湘在两万多字的中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另类的人物：李绣娘。名不副实的李绣娘却不是飞针走线的女红高手，她在宿舍里嗡嗡哭了一下午，然后非常雄壮地把蓝白格子的床单挂在宿舍门口，对着男工宿舍楼喊：“看见没，我自己的床单破了都不会缝，扔了买新的！你还让我给你缝扣子，姑奶奶我不会，我可没说要嫁给你！”李绣娘一出场便拎了一柄尖锐的铁叉，如扈三娘般威震四方，她的泼辣和不合时宜的做派，反倒给远离家乡的海外打工者披上了一件寒风中急需的棉衣，他们因此而温暖，因此而感激。她剽悍而心细如发，坚韧而耐心静候时间的煎熬，最终在“食神争霸”的大赛里击溃“暗器”的算计，甚至赢得最后的爱情。

　　“那个在风雪夜里被狼群追赶的父亲，他怀里紧紧裹着的铝饭盒，临终前含恨的眼神……一瞬间全回来了。李绣娘仿佛看到遥远的青岛大饭店里，一位老人在做着自己的拿手菜；苦寒清贫的新疆农场里，一个男人正小心翼翼打开一只铝饭盒，做着同样的一道菜。”李绣娘做的不是菜，而是父亲一生的追求。李绣娘是一个顽强的人，她要在美妙绝伦的味道里寻找父亲的味道，父爱的气息。她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夙愿。与其说李绣娘是在做菜，毋宁说她是在文火与武火的交织中体验父爱，寻找逝去的温暖光阴……

　　或许是写作训练与思考时间的沉淀，《天涯厨王》与周子湘以往海外打工题材的小说叙述语言还是有一点区别，那就是不再张猛淋漓，而是变得温和沉静了许多。在我熟悉认识的80后作家里，人生阅历丰富的周子湘似乎更加靠近70后，甚至60后作家的现实主义叙事手法，在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小说技巧的营养基础上，她以自己的人生经历蓝本演绎属于中国人的故事，诠释冷暖交织的底层生存意义。

　　本篇里的几个次要人物，也没有了以往小说中配角的概念化脸谱。人生的五味杂陈，海外漂泊的酸甜苦辣，都被李绣娘爆炒在一口铁锅里。三代厨王，其祖父，父亲和师傅玉素甫对她人生信念的影响，也都被浇注在一道倾注身体和心灵极限而为的菜品里。上下翻飞的炒瓢与颠沛动荡的人生共舞，酸苦辛辣与甘甜美味并存，在烟与火的熏陶和磨炼中，一道叫做“和”的大餐端到读者面前，在感受中国食文化的同时，读者能更加感受到李绣娘遥远的家的温馨，以及过去的，现在的爱的甜蜜。这，才是这篇小说最为劲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