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凉风、凄凄寒露中,我再度来到甘斗冲水库,面对深藏大山中的美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静寂几分钟后,想起前不久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的一句话:“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丽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无需招摇。”
从百度地图上看,甘斗冲水库就像两只展翅飞翔的大雁,上下叠加在一起,向着西边天际伸长着脖颈。下面那一只的长喙,如同一弯眉毛形的水面,我们从山坡上走下来,透过一棵山冈上的松树,一眼便瞧见了。
库中的水可真澄澈洁净啊!水面平静,波澜不兴,就像一块绿色的琥珀,连人的眼睛都映绿了,心灵无形中也受到极大的感染。野渡无人,亦无舟,更没有垂钓者。最美的风景是对面倒映的山影,半湖碧水,半湖树影。玻璃似的岸线往上,是五六十厘米高的水痕,一圈长长的红壤色。再往上,便是松树、杉树及各种杂木,团团簇簇,在蓝天下安详地生长。偶尔有一只水鸟掠过水面,湖水眨眨眼睛,仿佛说着什么悄悄话。你来了,它看见了;你若不来,它也不悲不喜。一潭好水诗意地栖居在大山的一隅,等待你用心跳去寻找。
水库位于衡南县茅市镇城门村,散居四周的人家都姓全,没人知道甘斗冲这个地名的由来,估计水库淹没区就是它的原乡。它离衡阳市区54公里,离茅市镇8公里,大坝海拔高程113米。我来的这天,既没下雨也无洪汛,还不是枯水季节,特地测了水平面,海拔91.25米。水库坝端有一块瓷砖镶嵌的石碑,一块不锈钢喷绘指示牌,关于坐落地和建设时间,二者所说互相矛盾。
水库的防汛水眼呈梯形排列,下面的几个用水泥封固了,上面十几个是空洞的。有刺的硕苞蔷薇铺展掩盖着,以前没有见过它的花,随手摘了一枚果子,球形的,就像一朵含苞的蓓蕾。
第一次来这儿是1971年冬天,家里奶奶生了急病,母亲让我去水库工地上找父亲。当时我才8岁,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却大着胆子应承下来,从茅洞桥街上沿着溪流,一直往南边问路。走过上边谢家,经过三元亭,快到雷公冲的时候,一个正在溪边干活的老人,问我:“你这孩子这么小,这是要去哪里?”我告诉了他,他又问:“你家是哪里的?爸爸是哪个?”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又问爷爷的名字,随即惊叫道:“啊!我是你爷爷的徒弟哩!”我疑惑地望着他,他说:“我原来跟你爷爷学过木工,又学过武术,你爷爷奶奶对我特别好。”他一把拽住我的手,非要拉到家里喝杯水不可。我跟着他走,一点都不害怕。所谓喝水,其实是煮了三个荷包蛋给我吃。
离大坝很远的地方,就听到广播喇叭的声音,看到山上插着一面面红旗,许多人挑着箢箕,上上下下地晃动。我一溜小跑,在人群中,很快找到了父亲。他正在与一帮壮年男人打夯,还唱着一首歌:“解放区呀么嗬咳,大生产呀么嗬咳……”后来才知道,这是上世纪40年代陕甘宁边区的歌曲《军民大生产》。
食堂的钟声响了,父亲打来一大碗饭,还有一碗南瓜汤,一碗白菜中有几小片肉。父亲将肉全都拨给我,米饭中有锅巴,嚼起来特别脆,那是我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时光无情,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早已不在人间。再来甘斗冲水库,发现大坝依然是我当年见过的模样,两边的山头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只不过凸凹起伏的库底不见了,那些修建水库的人们不见了,那些箢箕、锄头和夯不见了,只有碧绿的湖水盛满了库区,浇灌着下游四五千亩良田。
听说还有一条输水管道,敷设到了茅市镇,成为居民日常饮用水源之一。既然高山有好水,那么平地一定有好花,人家一定有好女,我如是想,并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