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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在川西邂逅藏族婚礼

来源:文汇报 作者:王瑞芸 编辑:王进文 2017-12-31 11: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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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瑞芸

  是在去色达五明佛学院的路上。

  先从成都动身,途中经过四姑娘山,然后在一个叫八美的地方住宿。八美虽然是个小镇,却有一家雅致漂亮的酒店———艺家酒店———耸立在那里,是那种通常只在上海或者杭州那样响当当的城市中才能遇得到的,全然现代、装潢精致的一流酒店。

  我们从车上爬下来,在玻璃那么冷的空气中刚站直,就被介绍给两个人……于是握手,礼节性的,我甚至都没有注意第一位的姓名和职务,包括长相。而第二人,却让我的眼睛开始聚焦。他被介绍说是酒店的保安主任,中等个头,五官清晰有力,整个人像铁铸的那么坚密结实,完全穿汉人的衣服,但从头到脚没有汉人的气息。他露出整齐的牙齿朝我们笑,就连那种笑容都是结实的。我直看进他的眼睛,朝他说,“哟,这么帅!”———我已经到了能够坦然夸奖男人外表的年龄。他却转过脸,同时转过身走开了。我没有恼,因为是远处有人叫他———达西,达西。

  在优雅舒适的酒店住了一夜我们就离开,驱车前往色达。一宿后从色达再返回八美,回来时车上捎了一名艺家酒店的员工。车在五明佛学院门外的晨雾和白霜中等了那么一会儿,那个年轻姑娘才从山上走下来,冻得皮青唇紫,连姑娘的气色气韵都冻没了———藏地的高寒非同寻常。在车内的暖气里焐了一会儿,姑娘才开始叽叽呱呱地说话:“啊呀,昨天几个西宁来的朋友非要拉我陪着一起过来,我说不要,但是他们非要……店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呢,再说,今天是达西的婚礼。”她对司机说。

  “就是那个做保安的达西?结婚?今天?他多大了?”我问。

  司机先笑起来:“这里藏人的婚礼办得晚,达西跟自己的女人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最大的12岁了,婚礼现在才办……”

  “怎么可以这样,是因为年轻时穷吗,还是……”

  同车去的画家兼专栏作家老杨说:“我怎么跟你说的,文化是没有道理的,别多想!”

  心里振奋起来,催司机快点开,哪怕赶上婚礼的尾巴也好。想想看,藏族的婚礼!帅帅的达西做了新郎,会是什么模样呢?

  傍晚时分我们赶回酒店,店里的员工让我们上楼,婚礼在酒店三楼的活动室,尚未结束。

  赶紧上三楼。

  三楼上面没设客房,就是个大厅。作为婚礼现场,除了正面墙上挂了一幅小小的唐卡佛像,任何属于婚礼的装饰都没有。桌子被排成了开了口的回字型,竖看上去有四排,桌上的食物满得简直壮观!还说婚礼接近尾声了,可桌上的食物依然满坑满谷,红牛饮料、冰糖雪梨汁、旺仔牛奶、雪花啤酒,各色罐装水果,各种封在塑料袋中的蛋糕甜饼……叠罗汉一般密密麻麻地垒在桌上,简直就像食物展览会。叫人吃惊的是,桌上除了水果用鎏金的方形大盘装着(它们看着活像文艺复兴油画中供在祭坛上的那种饱满硕大,非常养眼的漂亮水果),其他食物不用任何容器,一律全裸放在桌子上:金黄的油炸大麻花,暗红的大块熟牛肉———带着棒骨,黑乎乎的血肠,嫩黄的圆形奶酪———小脸盆般大……那种铺天盖地的食物阵势,看看胃就已经满了。

  许多女人在那里帮忙,大厅最中央的一张长桌上放满了上百个有漂亮纹饰的小碗,装着熟食的大锅大盆只能全放在地下铺开的一张塑料布上,如地摊一样。妇女们都穿着藏袍,基本是素色的,可头饰和腰带的色彩非常亮丽耀眼,是用鲜艳的红绳与黑绳编成的带子在头上缠一圈,上面缀着石料做的巨大饰物,活活有小茶盅那么大小,凸起在脑袋的两边,耳环和项链也都巨大。那样的大体量的饰物若放在汉族女人身上简直不可想象,可藏族妇女却撑得住它们,真的。

  总算在人堆里看见做了新郎的达西。他居然与我们前一天看见的没有两样,甚至都没有洗洗头发,换一件民族服装。他忙得黑油油的头发披在脑门上,还是穿着满街上都看得见的普通黑色外套,敞着,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唯有脖子上多了一条金色的珠链而已。他混迹在人堆里进进出出地招呼人,完全就是个在岗的保安,根本不像个婚礼上的主角。我拉住他一起照相,又问,新娘子在哪里,他说,“啊,在招呼客人吧,一会儿能见到”。

  不是一会儿,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告诉我,那个,就是新娘了(达西早跑得不见了影子)。新娘子和达西一样完全混迹在人群里四处招呼客人,相貌看着彻底符合有12岁孩子的中年女子模样,皮肤紧而干燥,一笑就带出许多皱纹,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甚至服装也不特别。她戴着和那些在帮忙的大嫂们一样的头饰,只在素色的袍子外面多加了一件暗黄格子的呢外套,脖子上有与达西一样的金色大珠串(那应该是镀金的,若是纯金,没有两斤的分量做不出那么大的珠子来。)她不讲汉话,对人就是笑,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左右各一颗。有一个瘦瘦的十来岁大女孩子也被人领到我们跟前,那就是她和达西的大孩子了。那孩子也穿着普通的衣服,也不会讲汉语,也不笑,一眨眼,就钻回人群里了。

  跟着当然就是坐下来吃!我们被很热情地招待着,因为我们是酒店老板的客人。女人们端来一排美丽的小碗,我能认得出的有酸奶和酥油茶。这两样东西对我全无问题,酥油茶一仰脖子就喝了———究竟是去过西藏的人么,那是不能不喝的。可我对酸奶的态度就不同了,一小勺一小勺地慢慢吃着,因为它实在非常好吃,那样丰腴醇厚的酸奶,汉人做不出来的!可是在雪白的酸奶边上另一碗东西就叫人大大地犹豫了,那是泡在黑黑的汤中形状奇怪的小小果子,美其名曰人参果,而且上面还被热情的藏族大嫂满满地覆盖上一大勺白糖! (吃,吃,好吃的! )我叫自己挺住,坚持吃了半碗,终于还是放下了。

  男人们的待客又是另一种的。手伸给你,掌心里赫然亮出一把尖刀!(吃,吃! )他们把小小的尖刀当筷子那样递给人,是去对付裸放在桌子上那些大块牛肉的。那肉不消品尝,只看那种岩石般的形状和质感,先掂量自己有没有像老虎或者犬类那样的牙齿再动手比较对。我自认势单力薄,只能对看着相对绵软,被叫做血肠的那种食物,割了小小一块,放进嘴里……那一刻,我挺佩服我自己的。

  ……

  晚上应该在院里点上篝火跳舞的,可是不巧而且不幸,就是这一天,小镇上一辆面包车失事,翻进湍急冰冷的河流,车上五个孩子和一个司机全没了———小镇蒙上一层哀伤和紧张气氛。

  不该也不可能跳舞了。

  于是,达西的婚礼显得简单,我们只看见一个浓缩主题:吃。它似乎不够新奇有趣,没有刺激的看点,包括新郎和新娘也没有成为亮点。我却并不遗憾,因为它依然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藏族婚礼,质朴地展示了地球上一切地方的人类最恳切的意愿:对于食物的渴求和食物丰足所象征的幸福感。

  回到城里,我特地上网去搜“藏族婚礼”,然而看到的图片和视频却是新郎新娘一律年轻,服饰华贵到不可方物,新娘身姿柔软优雅……结婚场地中还赫然出现红双喜及红灯笼,符合的是一般人对于婚礼的想象和定义。这让我瞬时生出芒刺在背的感觉,乃至感到脸红。

  藏民们朴实热情,同时也非常自信自足。只说在达西的婚礼现场,有一个汉子进来了,我们被告知那是新娘的爹。几个原坐在一张长凳上的藏民一起起身让他坐下,他坐了———斜穿着用羊羔皮做的褐色布面藏袍,露出红绒衣的左肩膀,戴一顶动物毛皮做成的毡帽,上面用五彩锦缎做的面子左耳垂上缀着一颗纯蓝的松石,戴着墨镜(他的装扮比新郎还要光鲜),脸上透出一种稳健的笑意,是那种彻底肯定自己,捎带着对他人些微轻视的那种笑意。我们都忍不住去找他合影,我,老杨……无论是老杨,是我,这次都是我们主动去搂住他的肩头。而他稳稳坐着,不迎不拒。他在镜头里,也不在镜头里,一切与他无关,那是你们的事。他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你休想用任何东西去打动他———包括红双喜,包括红灯笼(想都别想)。

  他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类似岩石形状的牦牛肉,乌黑的两根血肠,和装饰着卍字纹样的自制的蛋糕。

  2017年12月15日加州千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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