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报刊史乃至新闻出版史上,许君远都是一个不能忽视、更不能短视的人物。然而,建国以来,历代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史编撰者、著述者,几乎都遗忘了这一位在文学创作与新闻写作上很有成绩的知名人士,使其始终消失在反右派的迷雾中,成为了一个典型的缺席者。
但是,历史不会使缺席者一直湮没、永远失踪。冯文炳(废名)如此,许君远亦是。眉睫、许乃玲选编《读书与怀人:许君远文存》,让我们惊喜地看到许君远许多险些亡佚的文字。此前,许氏爱女乃玲等曾辑集《许君远文集》上下二卷,及《许君远译文集》,先后面世,侧重于散文、小说、游记、小品和各类译文。这次所出文存,主要保持着文论价值与史料价值的学术色彩,其中近20篇为新近所觅,有利于学者研究、读者熟悉许氏著作风格、学人风范及大公报史。
许君远1902年出生在河北安国县,1962年抑郁而终。其受乃父影响,自幼痴情文史,后入读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曾听过陈西滢、林语堂、刘文典等的讲座,同废名、石民、梁遇春等同学交好。自20岁读大学预科开始,便有了强烈的创作欲望,并积极投稿,在《晨报》《现代评论》《新月》《东方杂志》等报刊,频有文章发表,多为连载。大学尚未毕业,便加入编报行列,后展转北京《晨报》、天津《庸报》、上海《文汇报》、香港《大公报》、重庆《中央日报》等,出任编辑、主任和副总编,且不断创作。1949年后,他除了在上海《大公报》肩挑重担外,还为上海四联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与新文艺出版社编辑图书。此期多部译作推出,《老古玩店》迄今尚有学者研究特色和影响。
然而,好景不长,这位《大公报》第二代中高层决策者之一、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代表、以《益世报》特派员身份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的著名报人、作家与翻译家,虽写过文章歌颂共产党、歌唱社会主义,但因坦诚说出许多知识分子没有说出的真话,希望宽松新闻管制环境,而被《人民日报》称为“右派急先锋”,使其同徐铸成、陆诒在1957年被圈定为上海新闻出版系统的“三大右派”。
崇尚自由、向往民主的许君远,被剥夺了分享社会平等公义的人身权利,但他坚持用多个笔名在各地报纸偷偷发表文章。他只想用文字和思想,体现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操守同信念。但是,厄运没有因为他的勇敢坚持和无悔选择,而放弃对他的折磨与侵扰,使其早早辞世后。妻子害怕于红卫兵抄家的恶迹同淫威,而非常痛苦地、无可奈何地撕毁、焚烧了爱人遗留的大量文稿。
许君远在特定意识形态中,离开了人们的视野,成为了一个长期的缺席者。虽然沈从文曾著文对鲁迅漏选许氏等人文章入集《中国新文学大系》而抱不平,虽然张中行回忆耳闻许氏和学生一起画《西厢记》中“鞋底尖儿瘦”的情景,虽然金庸忘不了许氏对其提携教导、为其证婚祝福的点滴,但许氏只能带着“《晨报》是我的启蒙学校,《大公报》是我的研究院”的难得糊涂,长时间地被时人淡忘、后人陌生。
许君远一生憎恶官场逢迎丑态,从业新闻、努力创作而鞭挞社会邪恶、呼吁文化救国,形诸一种知识分子独有的忧乐情怀,自始自终地流荡在抒情散文、小品游记、小说诗歌中,成为不屈的灵魂;或支撑着新闻特写、时事评论与通讯报道,凛然动魄,慑人心魂。无论是其兼容作家艺术感、记者新闻感的文学创新,还是报告式的“白描”手法独特,左右逢源,精益求精,在当时堪为亮点。也为我们接近他的文艺思想、新闻理念,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憧憬和期待。我们不难从《读书与怀人》的读书杂感、艺林小集与怀人忆旧中,清晰感知。
仔细翻读,我们能不时在读书笔记、文学杂谈、前言后记的长篇短章里,发现许君远源于家学又后天勤奋的才情、学养。作为“京派”重要一员,许氏虽没有名卷力作久远传播,但其对乡土的回味,对社会的观察,对文学的认识,对文学现状、民国文坛、具体作家、优秀作品的评判,确是体现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有思想的作家的清醒与勇敢。其评论王余杞长篇小说《沉浮》,在展开精要的人物、结构分析的同时,充分肯定优长之处,且挖掘出所存有的缺陷,并期待作者“在未来能有惊人的描写”。
许君远曾著文称赞沈从文、赵望云分别在文学、绘画的内涵造诣,甚至将二人视为“中国艺术界的天才”,而沈、赵二人当时年纪不过而立,但后来的佳绩却证实了许氏与众不同的眼光,一个把中国湘西写进了世界视野,一个开创长安画派声名远播。许君远不论是谈传统戏曲、西洋话剧,还是论国画改革、书画联展,或是听卫仲乐的国乐演奏、新疆歌舞团的民族音乐,都能恰到好处说出其中的韵味同涵蕴来。
我喜欢他用心写怀念、哀思与重温师长、旧交及故地的真情文章,更感佩他对尊敬的人、回味的事,从不过分的溢美、菲薄,使人能觉察到不断离其远去而又那般亲切的真情实感。他在同徐志摩的交往中,在诗人的人格、灵魂与文字中,看到了美的充裕和高调。他对蔡元培时代北大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宽宏大量,念念不忘。他憎恨汪兆铭对抗战中上海报界的迫害,回忆报考北大的情景、北大女生和教授群,细说“糊了糊涂地进了新闻界”的抱负作为,更忘不了美国20万侨胞的欢笑和泪滴。其中多篇,帮助了我们了解现代中国报刊史,窥探当时文坛报界的私隐,熟悉张季鸾、胡政之等老报人的风雨人生。正因为许氏有着如此真诚率直的个性,家人、学生、同事、老友,总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写作出洋洋洒洒的追忆文字,评价他的文艺成就、新闻人生及精神品格。
眉睫虽年纪不大,但在探秘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缺席与盲区上,倾情不少,注力良多。他除了多方面查寻缺席者的佚篇残篇外,还认真思考、理性研究他们失踪的原因,同时还为他们撰述出颇有史学价值的年表,较为详细地综合传主的生平事迹、著述情况,以及用文字留存的喜怒哀乐、心路历程,对我们认识、理解和研究废名、许君远们,提供了许多益处。尤其是其辑选许氏1949年后在非常时期写作的文论、自传,便利了我们辨识与反思其被特定缺席的真相。读到这些,我们将会在《读书与怀人》的背后,隐约可以发现更多的现代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的陌生者,留在历史中的精彩、荣耀和遗憾,还有很多夹杂苍凉与感伤的苦痛挣扎。眉睫们的努力与坚持,也会使许多的缺席者,终究回到读者的阅读与思考中来,而不让我们再漠视与淡忘,永久地失踪,成为历史的意外与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