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常识告诉我们,有什么样的经历就有什么样的小说。不过,在三岛由纪夫这里,经历过什么、没有经历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始终如一的美学观。在他众多作品中,短篇集《上锁的房子》俨然是一种别样的存在:短小精致、自成一体,既独立于长篇之外,又与之相互呼应,展现出完整的、不间断的创作脉络。如果按着顺序通读下去,不难发现一个文学青年的成长史,从最初的稚嫩到最后的成熟,三岛将他所有才华化作文字,赋予其独特的美感。可若是打乱顺序逆向读来,则不难发现三岛美学的最初渊源。
三岛将他的长篇称为“重骑兵”,短篇则是不折不扣的“轻骑兵”。《上锁的房子》可作如是观。集子里大多数篇什写于1940年至1955年间。三岛自述,15年里,他观察世界、思考问题的方式由警句转为内省。以往那个面容稚嫩、汲汲于新感觉派、留恋“薄荷般的雨丝”的少年,放下手中“寸铁杀人”的利刃,手提重剑,渐渐逼近日益崩坏的道德核心。毕竟,一味模仿王朝时代的“雅文”,终究是小孩子的把戏。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作家终会回到现实的土壤,以更加内敛、厚重的笔墨去描摹他的现实。好比一所“上锁的房子”,三岛转身拿起自己的世界观,“咿呀”一声关上房门,留给我们一个封闭且自足的空间。然而,不管文字是轻盈还是滞重,他一生沉迷的美学观并未有丝毫改变,而是被原汁原味地封存起来,不曾漏下一滴汤水。年复一年,他在隐秘的房子里,以同样隐秘的方式生根萌芽、开花结果,也才有了后来文风圆熟的三岛。
与同时代大多数作品一样,《上锁的房子》的核心是战争,以及战后日本的浮世群像。这是1948年,距离日本战败不过区区数年。他和他的人物就发现世界变了,变得全无美感、劣迹遍地。“黑暗的、悲戚的情绪高悬于城镇上空,宛若火葬场的炊烟淡淡地笼罩着大街”。人们服从于龌龊的需要,得过且过,不仅远离了古典主义美学观,还将赌博、欺诈、自杀当作生活正道。比如《慈善》,通篇皆是苟且,哪里有什么慈善?战后,年轻的康雄重返日本,过起了典型的双重人生:白天是为了“面前无限连续不断的食事的连锁”劳作的小职员,与早已嫁人的前女友幽会;夜里参加爵士乐团,和清纯的女歌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在这里,不难发现一个羞耻感尽失的小人物。因为没有道德,所以没有羞耻;因为没有罪恶,所以没有神经;因为世界背叛自己,所以必须背叛世界。当然,谁也不能指望这些被背叛的人儿,会在他们的后半生抱持着同样一颗赤心,与世界真诚交往。因为这样的人生注定沦落,且是“健全人的沦落”。战后日本有多少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被无道德的大环境所包裹,渐渐沦为无道德的人,我们无从知晓。但至少在三岛笔下,沦落无处不在——既然身陷其中,又如何能装作视而不见?于是怀着痛惜之情,逐一写来,似要将小说变成针砭时弊的修罗场。在谈论创作时,三岛说,“描写小资,片刻也不能忘记使用侮辱的笔墨”。因而,侮辱就成了《上锁的房子》唯一的主音。《讣告》里精于算计的金融局长、《怪物》中沉迷作恶的没落贵族、《江口初女备忘录》有靠外国男人发迹的交际花、《上锁的房子》是和男主人私通的女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有人“带着一副难看的脸色,信心百倍,兴高采烈地生活着”,所有行为都成了自我“辩疏”的工具。
虽说“天下无道”久矣,可三岛毕竟不是教化世人的智者,他一生执著的无非是一个大写的“美”字。只是,要讨论美何其艰难,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祈祷日记》一篇,生病的女孩康子有一个装满小粒粗制珍珠的宝石盒子。日光之下,宝石现出“美丽的葡萄紫、青蓝色和绯红色,闪闪放光,美艳无比”。然而,三岛深知美艳并非长久之物。战后的日本表面上平安无事,实际上俗恶不堪,不仅欢愉的男女关系成了事务性的玩意儿,就连耀眼的珍珠也被廉价的彩绘玻璃所取代。和《金阁寺》一样,《死岛》讨论的是对失落的美的追寻。26岁的青年次郎念念不忘曾经“丧失的东西”,于是离开家乡,到海上追寻未知的美景。可谁知,看到的却是从未存在过的幻觉。
何以如此?三岛一语道破天机:“精密的诡谲往往可以使我们放心地主动将幻影托付其中——那就看不到永无餍足的单纯的深味了。”由此,我们看到了美的幻灭,也看到了三岛招牌式的“暴力美学”。他告诉我们:“人对于爱和残虐的嗜好,完全是同一种东西。”意思是说,爱必须回归于杀戮,因为爱到极处是残虐。那么美呢?如果这个龌龊的世间已不配拥有美,我们怎么能放任曾经美丽的一切被恶行践踏?唯一的解决之道当然是毁灭。就像《金阁寺》,当至美的楼阁沦为丑陋的附庸,是守着污水烂泥继续沉沦,还是以侮辱回馈侮辱,以无道德反哺无道德?或许,毁灭才是最大的“慈善”。于是,从《上锁的房子》《金阁寺》,到《天人五衰》,我们看到了同一个三岛。很快,我们又看到了同样的毁灭:在他满含轻蔑、侮辱的语句中,整个世界瞬间崩塌,连同举目可见的恶、遥远时代的美,甚至还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