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
全国唯一的乌孜别克族民族乡,被天山那条青黛色的臂膀远远环绕着。这个三千多居民的乡,近三成是乌孜别克族人。它下辖三个村,阿克喀巴克村是其中之一。这里的乌孜别克族人,在与哈萨克族人的杂居、通婚中,形成许多相似甚至相同的特点。服饰、语言、饮食甚至外貌……文化的交融就像水乳相融。
其实他们有一个更大的共同点:游牧与定居。“阿克喀巴克”,哈萨克语的意思是“盐碱滩”。阿克喀巴克村,是茫茫盐碱滩上崛起的一座村庄。那是1987年,为改善生活条件,三百多户牧民从天山牧场下山。政府帮助规划新村:五十座八十三平方米的砖木结构住房,每户配有一百平方米的牲畜暖圈。
从暖季草原放牧,到冬季舍饲畜牧,改变的,是千年以来的大格局。过去,转场是游牧业的头等大事。他们驱牛赶羊,辗转在漫长牧道,忍冬寒熬夏暑。因为游牧能使牲畜吃到鲜草、饱草、少病、上膘。游牧之艰,艰在山路山涧,考验畜群安全转移;游牧之苦,苦在运载力不足,要靠畜力转运器物;游牧之险,险在力避暴风,在风口险地,设下草料补给,未雨绸缪;游牧之难,难在迎风接雨,路上舍宿条件简陋。所以有哈萨克族谚语说,勤搬畜肥妇女瘦,懒搬畜瘦妇女胖。
而定居,公路修到家门口,自来水接到灶台上,孩子有地方上学,老人有地方看病,极大地方便生活。但同时,另一面问题也凸显:单一的畜牧业经济结构急需打破,它不足以负担现代商品经济中的生活。阿克喀巴克村的牧民多将自家牲畜交少数人代牧,大量牧民开始以定居点为核心,种植草料、苜蓿、饲养土鸡,在庭院做手工生产,在畜牧收入之外增收。不过,一旦开始种植、养殖,各种农机具、养殖器具均需要购买;牲畜转场不再翻山越岭,开始用大卡车;定居开始添置各种家具家电,都靠购买。商业传统较薄,甚至鄙视商业活动的牧民,开始接入互联网。我们惊讶地发现,村里小商店的柜台上,张贴着二维码,可以微信支付?访客兴奋地把柜台上的二维码与漂亮的哈萨克族女店主一并收入镜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每年3月“纳吾鲁孜”节,意“春雨日”,是这里乌孜别克族的重要节日,也恰是春分前后。望见了新年,家家户户庭前打扫,修棚整圈。新年里吃什么?用往年剩余的大米、小米、大麦、小麦和贮藏了一冬的肉、奶酪、盐等七种原料煮粥,以示年年有余。这天容光焕发的老人家分发“纳吾鲁孜粥”口念祝词,祝家人平安,牲畜满圈,奶食丰盛。
新年里还要跳“黑走马”。这种古老的民俗舞蹈,仿佛是从历史中召唤出来的一匹精灵。“走马”相对于“奔马”而言。奔马是赛跑,四蹄飞扬,风驰电掣,讲的是速度;走马是竞走,虽走如跑,四蹄不同时离开地面,讲究的是稳健、蹄声铿锵如鼓点。传说一个英俊的小伙挥动套马索,套住一匹剽悍的黑色野马,将它驯化。回到家乡,小伙子用各种动作诙谐地对乡亲们表演了他马上马下、捕捉驯化的过程,这一套动作,被编排成“黑走马”舞蹈。
“黑走马”的乐曲也有故事:外族人抢占草场与马群,牧马人悲凄的笛声,从山头飘到山下。灵性的黑走马听懂主人的忧愁,扬起前腿一声长嘶,冲进马群,赶回主人身旁,避免了两族为争夺马群而可能发生的战争。牧马人即兴吹奏了一曲赞颂之歌。
牧民们把节日的气氛延展到下一个环节:升国旗。村委会门口,他们的目光随着国旗,渐渐地,升到天空。
微企
远远看见一道古木大门,题写着“南有青松,北有胡杨,全国唯一的乌孜别克族乡在中央”。
还没进村,就感受到了阿克喀巴克村的旅游优势。从木垒县城出发,过西河坝、咬牙沟,驶入水磨沟。早年河上曾建十几个大小水磨,因此得名。继续深入,山坳里,披挂着松塔的青松、云杉,沟谷里,铺垫着密匝匝的兔儿条、千层皮、穿地柏、野蔷薇、黄柏刺。雨后,松针松塔松软的草甸,一步一陷,厚厚的羊圈底子上,一窝窝白森森的蘑菇,是菇中珍品,号称西天不出的白蘑菇;阴坡上,皂角树红褐色的树干,擎起一顶白色毡房,冒出千年不绝的炊烟。路边,牧家乐大门敞开,穹庐里挂着的胡杨绣,就像大海与椰树的搭配一样,那么天然。村里种树植草,院落内种菜挂果。整齐划一的居民院落,盛开着耐旱的鸡冠花。一面面文化墙上,列着一条条惠民政策。村委会大院广场,五星红旗飘扬——一幅现代化的新农村面貌。
进住村“访惠聚”工作队会议室,桌上摆着几碟奶酪,长的,方的,不规则的,队长张经朋一个劲地让吃,问口感。
“嗯,比市面上的柔软些……”
“知道为啥吗?里面残留下了一部分奶油,所以软。”
“你咋知道?”
旁边的队员一指:“嗨,是他儿子做的。”
张队长腼腆一笑,“我们村上有三个小微企业,他们都说是我的三个儿子……主要是,大家倾注了太多。刚来村里工作,最难受的地方是,买支笔都没钱,村委会靠一百多只母羊维持开支。一个不会挣钱的村委会,能带动大家赚钱吗?我们走家串户,想尽办法,最后决定用租赁费入股的方式,增加村集体收入,把农民变股民。你看,这个奶制品小企业做的奶疙瘩、奶酪,直接把鲜奶变成固体,真真的原生态。厂子一天消费一吨牛奶,每天一百公斤成品,直接打成纸箱子就走市场,销到周边,物流固定,没有库存。问题来了:厂子需要扩大生产。我们就把自治区的五十万元村级惠民生项目资金,以村委会的名义,注资入股,热热闹闹地办了仪式,让这个厂具备了日处理两吨鲜奶的能力,这个量,足以带动周边牧户,新增三十人就业。你毕竟拿了五十万呀,一年下来给村委会交二点五万,每年递增,今年交了三万,这就是产业带动。没有这个小企业的时候,散家散户的牛奶没法集中,求人家,等人家来收奶,现在,牧户签了购奶合同,不管咋地,都能保证三块五毛钱收你的牛奶,八十多户牧民往家里一坐,就像领工资一样,现钱就到手了。我们这里没水,种地不赚钱,就希望能做成铁木真干粮那样的奶酪,铺货到超市。”
“怎么就带动了脱贫呢?”
“签用工合同呀。厂子全赖我们用项目资金撬动,想进人?必须进贫困户。目前十四名员工中有八户贫困户,一户贫困户在家门口就能每月挣两千元,再加上牧民家里都有草场补贴。”
乍一看,张队长有着与村民一样的肤色,甚至有着与村民一样的表情,表明他已深度融入,我也被他的叙述深度带入,随他去看看牧民的村舍。
“现在,我们正鼓励牧民小畜换大畜,少养羊、多养牛。”
“为什么?”
“牲畜的结构,取决于草原的结构,草原的质量、面积,决定了牲畜的发展。阿克喀巴克村属于北方戈壁、荒漠草原,牲畜结构以绵羊、山羊、马、牛、驼为主。羊是小家畜之首,冬天能用蹄子扒雪觅草。牧民们说起来都是绵羊、山羊、马、牛、驼,这个顺序从不会混乱。问题是,游牧要先满足了自身需要,才能挤出一些变成商品。他们越是受到现代消费欲望的刺激,越是要求提高牲畜数量。但问题是,草原的载畜量已达极限。一头牛的载畜量,可以放十只羊。大畜老了、残了,就转化成肉畜,一头大畜的肉多于五只羊,就能满足一冬的需要……”
“第二个小微企业,是个食品厂,做一些土土的饼干,手工月饼,用那种很有年代感的红双喜的纸包装,一包十块钱,老百姓喜欢,走个亲戚串个门啥的,都买这种,薄利广销。这个企业厂房六十万,机器四十二万,厂主一分没掏,是我们注资撬动起来的,现在有三十七个职工在家门口挣钱……”
“第三个小微企业是刺绣厂。游牧女人的基因里,无不饱含着刺绣。哈萨克、乌孜别克族妇女,既善于打扮自己,也常在丈夫的手帕、烟袋、衬衣、花帽上绣花。男人放牧,女人刺绣的格局,在草原已经上千年了。姑娘出嫁前,要绣块壁挂,挂在新婚的毡房,是心灵手巧的展示,所以姑娘们莫不各显神通。曾经生儿育女,挤牛奶、烧奶茶的她们,现在成立了刺绣合作社,虽属副业,却以家庭作坊的形式,每年增收五六千元。”
我们到一个矮墙小院,随手拍下“乌孜别克族乡古乐丝坦民族刺绣厂”的牌子,它是依托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一项扶贫示范项目,建立起的民族刺绣手工工厂。几位绣女正在用各种金丝线,将一幅“胡杨绣”绣了大半。
阿克喀巴克村人均收入虽已过万元,但还有几十户贫困户,工作队“一户一策”分析致贫原因。张经朋带队来到贫困户吐尔逊家里,老人的儿子在外打零工,儿媳在哺乳期。初步设想是为他的儿子提供免费的技能培训,但……副队长赵友祥发现桌上的茶壶垫,把玩一阵,图案、线条、绣工,都不错呢。老人说是儿媳在哄巴郎睡着后,自己绣的,大家便灵光一闪。几天后,三名工作队队员根据图纸,花费三小时帮吐尔逊家将刺绣机组装成功。从此,每当巴郎入梦,家中便响起哒哒的声音。
“哈哈,得拿出绣花功夫,做精准扶贫。现在,我们的三个小企业的带头人,都成了人大代表,预备党员。成了党员就好办了,有规章制度啊。我们村党支部书记托烈根挂在嘴边的话是,‘村上现在有钱了,发展嘛,马上就像天上的飞机一样快了。’”
村里,“只有劳动才能致富,只要劳动就能致富”的标语,十分鲜明,像亮出的一种观点。
阿克喀巴克村的贫困户,分成几类:家中有残疾人的;突然得大病的;长年患慢性病的;孤寡老人;缺少劳动力的。除此之外,还在贫困线以下的,多是大家公认的“懒汉”。
提起懒汉,张队长挠头。“不愿吃苦的懒汉,家庭收入肯定低于贫困线。有个壮汉,托胡达生,曾经天天在家喝奶茶,吃肉,不动弹,胖到出门都要侧身。别人的院子里瓜果飘香,他只在院子中间整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种点菜,别的地方都荒着,总指望工作队给他免费盖棚子。我说,现在是精准扶贫,免费盖棚子的事情绝对没有,一个人不劳动,别说棚子,勺子也没有,扶贫不扶懒,先说说你为啥不劳动,天天睡大觉?托胡达生说弟弟是肺结核,妈妈瘫在床上,都要他照顾。我想办法,让他去食品厂搬面粉袋子,实在不行,兜底了,打扫卫生总行吧?我们来到村里,贫困户就是你的工作对象呀。我给厂里交代,把他盯好,盯不好我也不支持厂子的工作,哈哈,说好先干三天,结果,一周了没走,一个月了还没走,我纳闷,去看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戴着白口罩,白帽子,丁丁地干着,干得好好的。干啥呢?他负责把一个三十二层的、放好了糕点坯子的铁架子,推进烤箱,再守上十分钟,那一烤箱价值七百多,他居然一次没烤煳,这需要责任心啊。我一看,赶紧给他封个小组长,一共就两人,哈哈,现在成了烘烤师了,每月两千二,以后涨到两千八没问题。去年的那次村民大会我批评他了,那时候刺头得很,跟我嚷嚷,‘我不干活,跟你有啥关系?’今年的村民大会,我问,谁可以脱贫?他举手了,‘我不当贫困户了,丢人球的。’哈哈,我表扬他了,他其实很要面子。关键是他挣钱了,才敢这样说话。你看,他从一个牧民变成一个技术工人,从一个贫困户成为放心户,考核的时候都给我们打钩钩呢。”
我在烤炉边,见到工作中的托胡达生,红红的脸颊,些许白发,做一个擦汗的动作,说:“不流汗,钱从哪里来?”
庭院
大清早,满载果树苗的卡车停在村委会路口,驻村工作队员、村干部还没洗漱就开始卸车。
领到西红柿、辣子、胡萝卜菜苗、果树苗的接骨匠斯哈克种下一畦畦蔬菜,一排排果树。秋后他的院里举行最美庭院现场观摩会。工作队制定“美丽阿克喀巴克村·庭院经济”奖励办法——只要你夏天种了,秋天收了,就奖。
“扬鞭快马对牧民来说是件快事,但‘庭院经济’,对牧民来说,实在新鲜。不管咋样,先让他种上,让一年到头围着牛羊转的牧民,围着庭院转,种漂亮了,才是乌孜别克族的美丽乡村嘛。当然,庭院经济不光是为好看。从前游牧在无遮无拦的大自然环境下,暖季吃奶多、冷季吃肉多。定居后,稳定了,安逸了,再大块吃肉大碗喝奶,健康问题就凸显。阿克喀巴克村一半以上村民,都患‘两高’——高血压、高血脂。一个病人拖垮一个家庭。硬东西吃得太多,奶疙瘩、馕、冻肉、肉干。茶喝得太热,伤食道,伤胃。再加上运动少。饮食习惯急需调整,是我们搞庭院经济的初衷。每周一升国旗宣讲、农牧民夜校宣讲、入户走访宣讲,都在讲健康的饮食习惯。你的院子里种了蔬菜瓜果,就得吃吧?生活习惯变了,健康成本减了,脱贫压力就轻了……再者,秋天挂果了,给东家送几个枣,西家送两个梨,再把东家西家的西红柿辣子带回来几个,哈,民族团结说到底,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嘛,一谢、一感动,关系自然就好了,笑容里面得有内容,是不是?相反,隔阂放大了,就成了民族矛盾。哈萨克谚语说‘辛勤劳动添朋友,搬弄是非添敌仇’。我们的庭院经济,‘一只羊’办了几件事。”
最美庭院麻利的主妇带我去看一间储物室,一等奖的小天鹅洗衣机还没拆封呢。走到一棵已经压实了的葡萄藤边,发现虚土上留下主人一圈密匝匝的球鞋脚印。我停住,把这行脚印拍了下来。
“二等奖?是两个轮子的手推车,当时奖了五十家,一等奖的得主也找我要换成二等奖的推车,我当时就脑子一动,牧民嘛,推个死羊,推个粪,送个垃圾,这种小车都特实惠。以前我们这一开春,树田子里就会发现死羊,咋回事?冬天难免有个别冻死的羊,他们不吃死羊,就扔路边了,天一热,雪一化,会出现疫情的。福建援疆干部听说了,一下子买了三百二十辆,全村家家一辆,把我高兴坏了……”
援疆干部看问题准,倡议与每户对接需求。精准扶贫是总目标,但办法还得靠自己摸索,小钱也要花在刀刃上。他们按照一千元以下的标准,收集了一百多贫困户的心愿。“我们把它叫作‘家庭圆梦计划’。”
“但不能养成惰性,我们成立了阿克喀巴克村爱心中转站,衣服、胶鞋、棉被、手套、文具,啥都有,但不是凭空领取,而是用做了好事的点数来领取。哈萨克残疾小伙赛力克·波力在爱心中转站为妻子选了件红外套,没几天,捐赠者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明信片,一排整齐的哈萨克族文字,‘谢谢您!’爱心明信片也是我们制作的,让每份爱心都有回应,也让爱心人士知道爱心物品中转到了哪里。你再去我们的幼儿园看看,一百六十七个孩子全部免费入园。学校正在起一座教学楼,援疆干部刚联系了一批书包,四千件运动装、一批电脑……”
木垒曾是全国的贫困县,乌孜别克乡曾是全县的贫困乡,阿克喀巴克村曾是全乡的贫困村。“访惠聚”工作队、“访惠聚”工作队员派出单位、福建援疆干部,大量的干部、资金,倾斜向基层,吭哧吭哧,与一头巨大的怪物战斗,那怪物的名字叫作——贫困。
张队长去开视频会了,我们在队员李子斐的带领下,来到正在新建中的打馕铺。这个也新鲜。本来打馕都是一家一户,把几家合并成一个小规模的打馕合作社,没见过。这里毕竟少人少市场,销路咋办?
带着这个疑问,两个月后再去看时,打馕铺已在一个雪天开业了。“销路不愁!一是往木垒县城销。再一个就是援疆同志们打算销往福建。那里正在建一个新疆特产大厅。打算把这种原汁原味的馕真空包装,走物流过去。这个渠道要是打通,可不得了。那可是全国市场呀。”
暮色中,马群成雕塑,骆驼成剪影,咩咩的羊只,以牧业的旋律,声声断断。我记住的却是刚进阿克喀巴克村时,那种清晨感。
对于一个刚刚用碎碎蹄声走完千年牧道的民族来说,无论乌孜别克族,还是哈萨克族,这个早晨,都如此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