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社会高速发展,生活质量明显提高,对于大众而言,有了一个可谈幸福指数的基点。但看当前文化内容,大多处于快餐制造的层面,严重缺失知识含量、艺术价值与历史责任。就在诗歌方面,口水诗,官员诗,娱乐诗……各种各样的貌似有趣实则浅薄的诗体,借助性爱、意淫、快感之类刺激性词汇,结篇断句,屡见不鲜,层出不穷。连一个官员写出的、以激情燃烧谄媚的羊羔体,都能摘取最高处的鲁迅文学奖。这,让原本爱诗偶尔写诗的我失望了。我采取了远离诗,告别诗。初闻“一个人的诗歌史”,以为刘春应邀为某位诗家撰写个体评传,疑有不少崇敬、颂扬或揶揄的色彩,也就没有在意。
数月后,在书店展台,见到换了新书衣、大开本的《一个人的诗歌史》,平铺两部,第一部是我先前所见的增订本,不由疑惑、惊异和好感。这样题材的书,能在短期内修订重印,新版续出,足见有独特迷人、与众不同的魅力和精彩,不然,在快餐文化流行、电子书兴盛而纸质书成为休闲品的情势下,决不会为它留有长存的机会和空间。我所知的刘春,虽有诗人、评论家和报纸编辑多重身份护体,但没有高官、巨贾、明星一类的光彩庇佑。他的书,只能依靠其中的内涵、品位和独到了。
当我翻读《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二部,被吸引住了,几乎斟字酌句地把它读完,读刘春的清明精到、隽永欢畅,读他评说的五位诗人柏桦、王家新、韩东、张枣、黄灿然对诗歌的热爱和忠诚,激情和梦想。他结合柏桦们的诗歌、随笔以及人生经历,形诸兼容文学评论、人物传记和新闻报道的漫谈形式,品读他们的诗人灵感,悟读他们的作家才情,研读他们的学者性格,读他们的热烈如灼、剔透如脂,也读他们那苍劲有力的务实翅膀,滑过传统文化和现代中国激荡的每一道带着火花的轨迹。
在此,我不想细谈柏桦们的诗歌艺术。他们的成就载入了文学史册与读者内心。刘春用洋洋洒洒的文字,都作了较充分的剖析和爬梳。不论是与海子一起被公认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的柏桦,还是后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王家新,或者是“第三代”诗人的突出代表韩东,以及存诗不多、修改不少而佳作连篇的张枣,写诗出彩、译诗创新的黄灿然,都被刘春发掘出许多诗歌背后的亮点。他思考诗人们的人生、文字、思想和理想,不无推崇和虔诚,对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情感嬗变与艺术选择,也进行了深入浅出、耐人回味的分解和论述。
柏桦们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从特殊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文革”对人与社会、自然与世界的折磨、损害、侮辱和侵蚀,都在他们的心灵中、诗歌里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们无法遗忘畸形时代对人性的摧残,期待在人格上、思想上和精神上,保持一个时代诗人、知识分子特有的独立和尊严。柏桦追记了十岁时当红小兵,抢别人军帽的情景。王家新无法忘记读一本《一千零一夜》,被校长抢去,而在其子手上出现的无可奈何。韩东随父母下放农村,温暖的父子关系、家庭情感,使他的童年记忆抵制住外力的胁迫和破坏。张枣的多位长辈,不是右派,就是外放,幸好外婆一边带养他,一边给他讲杜甫和白居易。虽然黄灿然的家庭没有被意识形态冲击,但多个家人奔赴香港务工,使他15岁移居彼岸,成为了制衣厂工人。这样的生活经历、生存状态,为他们后来用精神写作、以思想为灵魂,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滋养。
他们写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执著地写坚持思考、期待和憧憬的人生感悟,以及不断超越时代精神、突破历史迷雾,寻找自由、和谐的心灵慰藉,也为刘春综合阐释他们特立独行的姿态和风采,展示现代诗歌的总体性和无限性,预设了许多真实的材料和真正的意义。他除长期追踪、寻读诗人们的旧什新作,与之电话交流、邮件往来、书信沟通,展开面对面的对话,认识到诗人们的优长特色、文学地位与人性品德。他中肯地对所不认同的诗歌,表达了理据充分、使人信服的理解。他赞叹张枣敢用平实而朴素的文字描写父亲私处的开拓,又冷静指出其写祖母墓志铭娓娓道来的乏味和拖沓。逝者已远,遗篇犹温,刘春慧眼独照张枣的诗性灵魂,又感伤张氏脆若琉璃的生命,在质朴的文字和谨严的思路中,对接不老的才思与不悔的精魂,为我们重读张氏《何人斯》《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一系列名章,增添了一串既具历史生命感、又有时代色彩的透明文字。他推重、关注张枣,在闻到噩耗后,第一时间向远方诗友求证,又向外地知交传递哀讯。他们虽未曾相识,但神交依旧。在他心里,张枣是一个既流荡诗人激情的、又张扬学者理性的凡夫俗子,已用“梅花便落了下来”的画面,将“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演绎成了一种不朽的方法。
诗人不可避免时世的煎熬和思想的折磨。顾城、海子等人的自杀,留给读者无限的哀叹和惋惜,忧伤与怀念。但活着的人,在风雨人生路上,狂喜过后,苦闷,彷徨,挣扎……柏桦转易多地工作,甚至长时间远离诗,做枪手拼凑畅销书的活计。韩东在近些年来,写出小说一本接一本,还掀起震动文坛的“断裂”行动,批判《读书》《收获》和茅奖、鲁奖等,引发各方面强烈的争议和抵制。
刘春以史家的目光来仰望和审视值得尊敬的诗人,在理性的视域中行走诗化的彩笔,写他们的光荣、梦想、爱情和婚姻,也涉及他们少为人知的交流、友情和争议。他不是曝私揭秘,而是方便读者更好地了解、熟悉可爱的诗人群体。北岛曾对王家新迻译诗歌,多有批评,时常流露自己为某某大师的朋友、与大师并肩而坐的傲慢,引发王氏不满与讥讽。王氏始终保持谦逊的姿态,主动置身读者和学习者的立场,体现了崇高与理性。刘春敬重北岛,但对其盛气凌人的指摘,随笔流于文人轶事、罗曼史的铺陈繁冗,脱离母语环境而未能写出许多深意,甚为遗憾。韩东与于坚,以诗相识,因诗而争,但在“求异存同”的曲折历程中,相交、相知、分歧和后来的逐渐理解,成为了一段佳话。
诗人很难成为畅销书作家,这是他们特殊的性格、敏感、思想和文字决定的。即便有不少诗歌脍炙人口,耳熟能详,但只能维持他们的精神、生存和工作,一直艰难地处在边缘状态。当年才华能与顾城媲美的张枣,考上研究生且带薪读书,却没能防止深爱的女友投入商人的怀抱。但,诗人们坚定的选择与坚守,创造与传承,影响了1978年以来崭新复活的中国自由诗的存在和成长。他们中间,部分减少写作,部分几乎淡出,或提前终止生命,然始终是中国诗歌流传久远的依托。在他们的诗歌中,写的是新时代的生活和命运,反思和超越,钟情和恋爱,从中带给我们一种强劲而蓬勃的力量。
刘春长期集中精力勾勒当代中国诗人群英谱,反映他们身处逆境的独立和崛起,揭示他们种种遭遇后的清醒和振奋,不避艰辛,多方搜罗,认真结构,用《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一部、第二部,为我们重温北岛、顾城、海子、柏桦、王家新等一系列杰出诗人的文字、思想、命运和荣耀,铺设了一个清晰而新颖的途径和场景。我期待他灵动笔下的第三部、第四部……给我读更多诗人的温柔和慰藉,让我洞察诗界的苍凉和悲伤。我也从他文字和思绪中,看到一个能坚持用史家胸臆,勾画诗人风采的真诚、谨慎、激情与梦想。正是如此,我们才能从刘春坚持性灵飘逸、智勇并茂的创造性品格中,精炼感性的发现与理性的辨析、当下的临场感与久远的穿透力、文化的历史烟云与个体的生命感悟等,感受独特的文化心态拾遗不同于民间的轶趣、格调、绚丽,以及现代文明历程中诗性的不完全泯灭,从而发现更多的关于每一个时代的中国人的诗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