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纯朴情怀的伤感的流亡。信是私下里对典籍的公开模仿”——我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了孙甘露的《信使之函》,于是旧时光涌来。我想起很久以前,当我是一名少女的时候,我迷恋于写信。在漫长的暑假,我和闺蜜们之间有过各种各样的古怪通信。现在,它们穿越了时光的灰尘,与博尔赫斯、孙甘露等等一起,安好地躺在我的抽屉里,见证着时光给一枚文青打上的印记。
后来,信件和信使在时光里淡出。再没有人写信了,因为孤独,我的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信件———尺牍。走进晋唐元明清,那湖水般空旷的白和密集如鸟群的黑,那些高低错落的分行布白、忽大忽小的字形、奇妙的提按转折,那些简洁的字句里吐露的伤感与温暖,深深地吸引了我。好像一场细雨之后,花开了,微风习习,林间、树梢、地上满是落英,空气里是温煦的。本雅明在《柏林记事》中说:“你从来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住在里面,闲荡于行与行之间。”这道出了我在阅读尺牍时的奇妙感受。我于此流连,如一只飞鸟,享受着另一种时空的美。
迷上尺牍,是在不知不觉间。“笔软则奇怪生焉”,这种诞生于上古,用毛笔写成的或公或私的信件,迥异于硬笔和印刷体的书信,有着丰富的视觉美;亦不同于悬挂在庙廊厅堂里的书法作品,因更随意而流淌着不同的笔墨气息、传递着书写者不同的人文素养和内心表情。话说毛笔的诞生与尺牍紧密相关,两千三百多年前,驻守边关的蒙恬,为了给秦始皇写战地公文,用兔毛尾巴制作了第一支毛笔。更能被人记住的尺牍往往来自于民间,“寄长怀于尺牍”———在魏晋,二王父子善尺牍,谢安善尺牍。“不知阁下近来身体如何?等一段时间再相告。由于我身体受寒不适而无奈,探究后再告知”,“最近稍平静安定,修载来此十来天,大家都聚在一起。估计明日无法再像近几日一样相聚,多了点遗憾”,“奉送上橘子三百枚。由于还未到霜降,未能多采摘”……一管在手,如晤老友,随意地书写着,因想起了世间的温情、听从了内心的倾吐,指腕间便有了些许随意、任情,从容的提按、丰富的折笔、连绵的笔势和夸张的倾斜……一切如流水般自然,透露的是特别的情和意。比起天下第一的《兰亭序》之“濯濯如春月柳”,大王信手挥洒的尺牍,有着“东床坦腹”之风度,又像是画出了竹林七贤在树下饮酒弈棋、看花抚琴的音容笑貌,堪称“情驰神纵、超逸悠游”。在这些书信里,我惊讶地发现,大王文辞简雅、情真意切,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而非云端里的抽象的书圣。
米芾尺牍,带来一道视觉的惊电。犹如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米芾堪称书家们的书家,学行书难以绕过米芾,学书之始最爱的是《蜀素帖》,它纵而敛、飘忽而厚实,八面出锋,美得意外,而又法度谨严,每临一遍都能感到指腕间经历着N次由奇而正、由平而险的精熟之美。我一度觉得,比起《兰亭序》的不激不厉,《祭侄稿》的慷慨激昂,《蜀素帖》恐怕是世间最好看的毛笔字了。写它时,米芾正值37岁的壮年,有饱满的心力和“狮子捉象”之笔力,入帖、出帖,一丝不苟,让每一笔都美到了极致。我曾以为,美与技术层面的功夫是成正相关的。
有一天见了他的尺牍,顿觉《蜀素帖》黯然失色了。那一行行大大小小、故意倾斜着的字在行走,时疾时缓,大风吹来,有一些点划被吹走了。如见从东晋出走的大王和小王,不再鲜衣华服,而是不衫不履、透出爽爽风气。它远没有《蜀素帖》漂亮,也没有《苕溪诗》厚重,线条变化多端而不露声色,饱满敦厚的线条,突然的连绵之笔、高山坠石般的点,在眼前布下天罗地网。说它有序,它偏偏带着你奔向无序;说它无序,又暗含着天地间某种秩序感。它有笔有墨有韵,有喜怒有低吟有狡黠,宋濂说像喝醉酒的李白在作诗,“姿态倾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为五色之龙”。我仗着《蜀素帖》的底子,濡墨拈毫,去捕捉那些字,竟然字字是米字,而无一字是米字。那个炫技的米芾、故作姿态的米芾、作为书家们的书家的米芾不见了,这是一个奇装异服、呼石为兄、天真烂漫的米芾,他的异代知己陈继儒叹道:“呜呼米颠!旷代一人而已”。米芾尺牍,带给我的惊奇、兴奋、激荡却前所未有。
明清之后的文人好玩,尺牍亦更好玩,它们被信手写下,如山之岚、水之波,如园林里的假山、漏窗上的雕花,映现着特别的性情趣味:文徵明文雅,祝允明狂放,董其昌飘逸,王铎跌宕,傅山字里行间满是颜鲁公精神气息;沈尹默无一笔无来历,白蕉写信和画兰一样纵逸;梁任公因成名太早,寸楮片言皆一笔不苟,怕被人拾到拿去收藏。文徵明《致子重翰》以行草写成,既圆且厚,一点不像他写的。文人尺牍妙在好文字,言短意长,气息高妙,读之如逢花开。袁中郎尺牍独抒性灵,发常人所未发,珠玉文字里映现一道晚明风景。还有,“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写给三三的,是一个青年写下的世间最美丽的信。
以键盘、手指代笔的今天,还有人用笔写信吗?即使窗外车水马龙,我仍可用毛笔写下:“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在缓慢中体验东晋的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