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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美文|龚曙光:凤凰的样子

来源:湖南散文 作者:龚曙光 编辑:王嫣 2018-01-30 09: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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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的样子

  外乡人所说的凤凰古城,当地人叫沱江镇,因婉延流经的沱江得名。名虽曰江,其实只是一条山间溪流。大山里的泉水汩汩汇聚至此,便有了十数丈宽窄。水至清,且有鱼。江底水草丰茂,长长地随波漂摇。鱼虾悠游其间,并不十分地惧人。江上有捕鱼的无蓬小舟,舟头懒懒地寐着鱼鹰。清晨,渔佬儿挥舞长篙将鱼鹰扑扑地赶到江心,捕得三五斤杂鱼,便爬上码头,随手往哪个大户人家的伙房一扔,找家茶馆喝茶去了。

  小镇的房屋,多依江而筑,临江一面用山里伐得的粗木支撑,江上或对岸望去,似悬半空,故名吊脚楼。湘西乃至滇黔一带,山高水深,大城小镇每每这般依江构筑。沱江水面不宽,两岸吊脚楼依次排开,清冽江水夹在其间,恰似缀玉的带子。密匝匝挤在山窝里的小镇,于是便有了几分灵秀气。

  很多年后,有位叫艾黎的新西兰记者说,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县城,其中一个便是凤凰。

  一

  如作考据,古镇大约是因朝廷屯兵戍边而慢慢兴起的。所谓戍边,初衷是威惧苗民,结果还是防范土匪。疆域的勘划,对多数皇帝来说都是一桩纠结的心事。从志向上说,祖上史册上载过的、自己兵马到过的,都该划归国家的行政版图;从治理上说,桀骜不驯的族群、冥顽不化的部落,又得筑墙阻隔、驻兵布防,难以并入皇上的心理版图。从行政版图上看凤凰不是边陲,与国境隔了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从心理版图上看凤凰真是边镇,一道逶迤绵延的南长城将生苗熟苗断开。古镇的驻兵,就是为了镇压苗民造反的。只是,当地的土、苗两族,虽系南蛮族群,其性并不悖烈,绝无与皇上分庭抗礼的野心。西南各少数民族,虽常与朝廷有隙,偶有兴兵北进之意,大多也就是壮胆吆喝一阵,到头来等朝廷招抚使节一到,授方大印送套官服,也便乐癲癲地扎寨为王了。中国历代的民族纷争,多为土地捐税贡奉之类,像十字军东征那样为信仰打得旷日持久没休没止的,几乎没有过。

  当年从中原调来的军队,屯居下来并无战事。偶尔进山清剿土匪,去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捉一两个青壮汉子回来,五花大绑,背上插块标牌,上书某某匪首,耀武扬威班师回营。择日将捉来的人拉到江边滩涂,一刀将头砍下,算是就地正法。满城人看手起刀落,热血喷得一地,觉得有味。久而久之,砍头便成了古镇的一种仪式、一个节日。虽然古镇人能把每一天都过成节日,但砍头这个节日是不能少的。如果隔了一段日子没去江滩看砍头,镇里老少便觉得少了什么,甚至有好事者会跑到城外兵营抗议。兵营里的人照例会拖延几天,然后又进山捉人。

  兵营是禁地,当地平民闯入,按律也当杀头。但当兵的要娶妻生子,子孙要营商活命,几代人下来,早已兵民“团结如一人”。入乡便随俗,谁还会守着朝廷的规矩过日子?

  日子长了,兵营里男丁渐多,镇上的汉族女子不够娶,便只好进山将苗族女子娶进城来。血缘一杂,风俗也便混了。苗年到了,满城人过苗年;春节到了,满城人过汉节。清晨去江边,满江都是石头上捣衣的女子,着汉服佩苗饰,一江的银饰叮当,一江的山歌飞扬。如果不是镇里的居民,弄得清每个妇人的来历,仅凭服饰和长相,是分不清哪个是苗家妹哪个是汉族女的。每年三月三,苗族赶边边场,以歌传情,看对了眼踩踩小伙子的脚背,于是心领神会,一闪便消失在树丛里。其中的小伙子,好些便来自凤凰城里,有些还是在籍的军人或富家子弟。其中一些苗家女子,也因此嫁到城里,相夫育子,没多久便一口汉话。

  至于军人们从中原带来的节俗,不仅一样没有拉下,往往比在中原老家更加繁缛。好些仪式,因为苗家女子的操持,有意无意添进了一些苗人习俗,更加庄肃和讲究。古镇的日子,过得平缓也过得平淡,天下再大的事传到这里,也便成了谈资和掌故,激不起多少涟漪。平和的时光难免寂寞,镇里人便变着法子把日子过得热闹。先是逢节便过,小节当作大节,苗节当作汉节。过节便是你宴我请,便是走街串户,再寂静的日子,也会闹腾起来。小小一个沱江镇,往上数三代,家家户户都是亲戚,不是姨亲便是表亲,再不济也是结拜亲。反正一过节,便是倾城的串联聚会、恣酒宴乐。每个节都是把一个日子过成一串日子,等到彼此把客请遍,这个节才算过去。细数凤凰一年苗汉两族的大小节日,镇里人差不多一年到头都在迎节过节的日子里。

  黄永玉先生的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开篇便是写凤凰城里大户人家过节请客。小说写了四、五万字,要请的客人还没有进门,由此可见古镇人过节的讲究。且不说春节这样的大年节,就说端午,那气氛、那排场别处也难得一见。包粽子的粽叶,男人们要去找又宽又嫩的,包出的粽子才有棱有角有看相,蒸出来才有浓浓的青叶香。昌蒲和艾蒿,也要到人踪罕见的深山里去采,要挑又高又硬撑的那种,挂在大门边才会显眼,过完节风干了做药效果才好。至于朱砂和雄黄,则要早早遣人去矿上进,而且去的人要公认的可靠。如果哪年进的货质次价高,满城人都会跳着脚在街上骂,这家人便在镇里呆不下去,趁某个日落月未升的傍晚,悄悄地溜出城外。此一去,即便还回来,那也是垂垂老矣的年岁。

  端午节女人们头上扎的枙子花也讲究,要清晨刚采下来颜色洁白如玉的那种,要香味又馥郁又幽远的那种,而且要从长得乖的卖花姑娘篮子里去挑。端午前后的古镇上,总有从乡下来的卖花女在青石街上走过,模样乖乖的,声音也乖乖的。夜雨洗过的青石板,映得出姑娘的身影子,花香满街,清亮水灵的叫卖声满街……当然更讲究的还是赛龙舟,鼓要响,舟要靓,浆片扎实人要壮。即使是岸上做啦啦队的小媳妇大姑娘,也要衣鲜脸光身材妖。男人不能在水里输了力气,女人不能在岸上输了样子。赛完龙舟,不论输家赢家,一齐跳进江里捉鸭子,算是赛事的犒赏。一江的当地麻鸭,一江的青皮后生。鸭子嘎嘎叫,女人咯咯笑,满江的热闹傍晚还息不下来。

  再说重阳,在凤凰也是一个极庄肃的节日。原本当年的驻军就山外远来,祖屋祖宗都在千里之外,重阳佳节必然置酒设坛叩首遥拜。清中以降,朝廷战事频仍,小镇虽天高皇帝远,并无侵扰,但镇里的青壮后生却三五一邀,乘船经沅水出山,在外当了兵。一方面为报效国家,一方面也是为躲避山里静寂难捱的日子。去的人多便死的人多,不管是否已经马革裹尸归返家乡,家中后辈总要登高祭拜丢在外面的魂灵。背一壶谷酒,抱一捆茱萸,爬上南长城高高的烽火台,酒洒一地,萸插满台。远眺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近看野菊满坡、金灿一片。兵营里的号角呜呜吹起,随凉凉的晚风四散开去,那份辽阔与苍凉,直疹人的骨髓。

  二

  岁月荏苒,有如山里泉水,不激不湍,悠悠长长一年流到头。

  尽管一整年都滚在节庆里,时间长了还是缺少兴味,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孩提时可以上山采野果,夏天酸酸涩涩的野李、野莓,秋天甜甜爽爽的野梨、野栗,山里的诱惑总让人留连忘返。孩提时还可以下河捉鱼虾,溪水里的硬壳蟹,江滩上的楞子鱼,让你在水里一泡就是一整天。孩子们原本就要上私塾,古镇上有钱无钱的人家,对发蒙读书这事看得重。孩子要贪玩逃学,不仅要小心私塾先生的戒尺,还得仔细家里长辈的竹棍。哪天先生夹个包袱上了门,一顿饱饱的竹棍是躲不掉的,一根青竹棍打成涮把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东家的孩子连累了西家,一连好多家,半边古镇都是挨打孩子杀猪般的哭嚎。不过孩子没记性,第二天照例是躲先生逃课。

  日子在这躲躲逃逃、打打嚎嚎里过去,只一晃孩提变作了后生。等到长成翩翩少年,除了少数人家要把孩子送出山去上洋学堂深造,寻常人家就不逼孩子读书了。只要不当私塾先生,读书在镇上的用处并不大,即使上私塾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记账当掌柜那点事,哪个私塾生都干得下来。只是想干这活的少年并不多,想着几十年后自己就是老爹老叔的那一幅样子,心中很是鄙弃。当然也可以选择去南长城那边的兵营里当差吃饷,但那兵不兵民不民匪不匪的样子,少年们同样看不上眼,谁要真去了,也必定是家有苦衷万不得已。于是只剩了走向山外一条路。从凤凰经麻阳到浦市,眼前便是浩浩荡荡的沅江。那是一条宽阔而又湍急的大水,经常德入洞庭,走汉口至上海,想去哪便可去哪了。凤凰出来的少年,大多走的是这条水路当兵赴向战场。当然也有出来求学的,老的如熊希龄,少的如黄永玉,但大多数不会选择求学这条路,因为读书一来家里要有钱,二来自己要有才,而当兵只要有胆子就行。凤凰城里长大的少年,打小看惯了砍头,自然不缺出生入死的胆魄。沈从文打小聪颖,且生性文弱,是再好不过的读书料,可他走出家门的第一选择,依然是吃饷从军,跟着地方军阀的队伍,在沅水上游的山地里转悠了好几年。

  比沈从文更早的一辈又一辈少年,有的血战东南海疆,有的命殒西南边陲,渐渐挣下了一个响亮的名头——“竿子军”。在血肉横飞的战场,“竿子军”代表骁勇善战,代表视死如归。兵士相见不报名号,只说“竿子军”三个字,便能获得十分的尊敬。追溯凤凰少年的不惜命不惧死,或许与屯兵的历史相关,诸多少年的先辈,原本就是血战归来的勇士;或许与苗汉通婚的血缘相关,诸多少年的血管里奔涌着苗族人慓悍强蛮的血性;或许还与征剿不绝的匪患相关,诸多少年眼看着土匪们赴死的慷慨从容,“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这生死轮回的想法让少年们把殒命疆场看得十分豪壮……

  在这前仆后继的人流中,历史只记住了一个田姓的总督,后来镇守云贵延绵不绝的大山,算是朝廷对竿子军最重的封赏。那些被历史忽略了的万万千千的凤凰少年,大多没能活着回归古镇。家里人悲恸过后,便想到当地苗族有巫师赶尸的习俗,于是延聘巫师远赴疆场,将家中子弟的尸体赶运回来。据老辈人说,朝廷一场大战下来,无论赢输,月夜里回凤凰的官道上,成群结队都是赶尸的队伍。赶尸由此成为凤凰及周边一个兴旺的职业。不仅民间,史料上也有赶尸的记载,只是究竟如何能让死尸夜行数十里,而且即使三伏天不腐,其技已不可确考。

  沈从文曾在一部小说中写道:“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说的是凤凰人对家乡至死不渝的眷恋。后来黄永玉将这句话作为墓志铭,刻在了沈先生的墓碑上。如依凤凰少年们从军的史实,也为他们写句话刻上墓碑,那应该是:“一个战士,即使战死沙场,也要回到故乡!”

  怀了战死之心却并未马革裹尸的也有,如那位著名的陈姓将军,后来拥兵做了湘西王的师长陈渠珍。民国初年的地方军阀,身份十分尴尬,对政府要担保境绥靖之责,对民间要司建设发展之职,而军费粮饷、执政用度政府却又不能保证,大多只能自谋自筹。陈师长绥靖湘黔边区数县,便在此设卡收捐,甚至运桐油贩烟土。土匪猖獗了发兵剿匪,土匪弱小了又歃血结盟,送枪赠弹,不想让土匪绝了踪迹。后来好些学者说将军是湘西土匪王,显然不对,只有他镇得住湘西土匪倒是不错的。陈将军也在凤凰倡新校、设邮局、立钱庄之类,好些文明的生活,都是在将军手上开启的。传统的妓院烟馆、私塾酒肆,新式的邮局剧院、银行学校,混杂在沱江镇里,也是一份特别的繁华。士绅因之视其为湘西家长。民国时代,三湘家长、三晋家长、三桂家长,大都是土生土长、拥兵自重而又荫庇桑梓的地方军阀,其利其弊的历史功过,至今仍难以评说。

  就在这位杀人如麻而又爱民如子的将军身上,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早年将军驻兵川藏,认识了一位叫西原的藏族姑娘。烽火三月,他们却在雪山草地爱得如火如荼。然天不假年,西原早夭,将军痛如剜心。后来在他自撰的《艽野尘梦》中述及西原,依旧如泣如诉,读后让人掩卷唏嘘。由此见出凤凰乃至湖湘少年至真至纯的性情。与陈将军同一时代的倒袁都督蔡松坡,同小凤仙那一曲绝唱,亦惊世骇俗倾倒了几代人。更为令人感叹的是湘军大将彭玉麟,自小喜欢外婆的养女梅娘,家中不允,梅娘外嫁,不久抑郁而死。彭将军一生放不下这位亡故的恋人。青灯孤影,夜夜以画梅表达无望而且无尽的追念。戎马倥偬的一代名将,竟在军帐下为梅娘画下整整十万幅梅花,即使只是一万幅,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苦恋呵!从古至今,还有比这更铁骨柔肠、凄绝哀婉的爱情美谈?!

  三

  一方水土养一方脾性。其心笃实,其情专注,其性刚烈,不惟凤凰男子,女人亦然。不论汉族苗族,心有所许,身有所属,便是一生一世的事。如有变故,那便生是男家人死是男家鬼,必定弄出些节烈的故事来。好些女子并未出阁,只是学堂里、城墙边私订了终身,或者是两家长辈延聘中人换了个八字,一旦男方有变,女子便在城里丢了颜面,只留下寻死寻活一条路。院里的水井、江边的深潭、山顶的断崖,便是她们选择的去处。凤凰的节烈故事,一代一代多如童谣。事发的人家虽然痛惜,却并不失颜面,在城里从此抬不起头来的,反而是情变节失的男家。山城里孩子野,纵然是有钱有势讲面子的大户,闺中女孩也不会像山外人家那样高墙深院的锁着,一天到晚城里城外、山上山下,难免青梅竹马,难免生米煮熟。只要孩子认了,大人也多依从,并不太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是一旦男家变了,事情就变得十分严重。

  凤凰苗族的女子,碰上这等事反倒从容。小姐妹三五个在一起一商量,然后派个长相标致的去约那个变心失节的花心郎。只要出来了,便在劫难逃,茶里酒里乃至凳子上,都被姑娘们放了蛊。放蛊是苗族女儿护身的秘术。将大山里的各种毒虫捉来,用瓦罐在火上焙成粉末,装在随身携带的小瓶子、小盒子里,遇上歹人或花心郎君,用指甲挑一点点在饮食里,那人便被放了蛊。被放了蛊便自此茶饭不思,没精打采,无端地消瘦下去。多厉害的郎中也配不出解药,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枯槁而死。放蛊与赶尸,是凤凰周边苗族人秘不示人的技术,发达的现代科技仍未完全解密。赶尸完全绝迹,技艺想已失传。放盅据说偏远的苗寨还有。早几年听一位朋友说,一个收金丝楠的商人,看上了苗寨里的一棵古楠木,寨里人不卖,他便雇人月黑风高夜偷偷伐了。寨里人没让他把树运走,仍旧当神树供着,但商人不久便病了,大小医院查不清楚是什么病,怎么治也不见好。有人说是得罪了树神,有人说是被放了盅。

  四

  沅湘一带,自古乃蛮荒流徙地,中原文化的影响,大多来自几位悲悲戚戚的嫡贬诗人。宋明以降,虽有硕儒入湘会讲,但也是在督抚所在之地,与藏在近千里外大山里的凤凰,没有什么牵扯。凤凰与中原文化的融通,还是因为屯兵。当年远道而来的兵士中,也有些读书人,流传下来便成了一条文脉。清中以降,凤凰人才辈出,不只军人,文人也一辈胜似一辈,及至民国,偏安一隅的小镇竟然文事繁盛。大学者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曾署辰沅永靖道,携家眷寓居古镇,至今凤凰老城里,陈家的宅子还显赫地立着,艳红的夕阳一照,静穆苍老里透着尊贵。陈家尊贵不在其祖父后来官至巡抚,而在父兄数人皆为文化大家。陈先生自己不说,其父陈三立文冠晚清,为名重一时的“同光体”领袖人物。其兄陈衡恪,世人所称的师曾先生,则是国画大师,虽辞世甚早,其艺术成就,亦当时无双。后来成为一代宗师的齐白石,对其一直怀有师承敬意。陈家祖籍不在凤凰,但寓居的这一年多,凤凰对陈家,陈家对凤凰,彼此的影响应是当时后世所少有的。

  那时节,凤凰出了很多人。所谓“出”,一是出去,二是出现。凤凰的名人大都是走出山外才出现的。山里的学养与历练,山外的舞台和机遇,让凤凰人不可思议的出名,而且一出便一鸣惊人,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等莫不如此。我至今仍觉得,熊出任民国总理有点阴差阳错,在那个有枪便是草头王的时局里,温文尔雅的熊总理,实难有甚作为。但作为教育家和文化人的他,影响却至深至远。他创办的香山慈幼院,培育了一代代国之栋梁,至今还是北京最好的幼稚园之一。在醴陵创办瓷器研究所,专攻釉下五彩,一时间醴陵瓷声名鹊起,几压瓷都景德镇。撰写中国陶瓷史,醴陵的釉下五彩是绕不过去的;说及釉下五彩,熊总理是绕不过去的。

  沈从文从军阀部队出走,跑进北京没有多久,便以小说红透半边天。当时文坛左翼、右翼,新月、鸳鸯明争暗斗,却被一个从山里走来、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文青占尽了风头。沈先生以洗练而优雅的文字,和西南白话典丽而鲜活的修辞,洞开了西南山地下层人群的原生相,发掘了苦难人生里的宽容、坚韧和温情,表达了一种顺天由人而又悲天悯人的作者态度,为“五四”以降的白话文学画出了人性的新貌相,奉献了文体的新范本。后来,沈先生放弃创作,专注服饰研究,成为中国服饰史研究的绝对权威。这种中年转行的内在诱因,大抵还是少小时苗族服饰留下的美丽印象。沈家有苗族血统,先生的创作,苗族文化的影响亦是入血入骨的。

  沈先生晚年回凤凰,是由家乡子弟萧离陪同的。时间不长,因为家乡人的热情拜访,独处的时光也不多。少小离家暮年还乡,先生的感慨应该良多,但似乎都藏在了心底。老生在京辞世,家人和家乡人将先生葬回了凤凰。在沱江边一片僻静山坡上,立了块青石的墓碑。碑上是黄永玉和妻妹张充和的手迹。张写的是“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尾字相缀便是“从文让人”,算是对沈先生一生的礼赞!墓及碑其实都小,不经人提示,路人是注意不到的。不想被人打扰,大约是先生和家人共同的心愿,但如今的游客不绝如缕,先生是不得清静了。

  与表叔的儒雅敦厚相反,自称为“湘西老刁民”的黄永玉大恨大爱、大俗大雅、我行我素,智慧之极不避小巧,本色之极不避鄙陋,吃自己的饭偶尔也管艺坛的事,画自己的画间或也骂时局的娘,凤凰文化最生猛鲜活的一面,为先生所独得。黄先生少为鬼才,老是精灵,做人作画,担得起放得下,在近百年的人生行程中,无论时局的洪流如何惊涛骇浪,他始终是一根大山里冲下的浮木,纵然随波起伏,却不失一份自己的安定。作为画家,其才华丰沛而诡异,不仅国画油画、木刻雕塑,无不本色当行,而且各类代表作品,总于简洁的艺术表达中透出宽厚而机敏的人生讽谕。作为作家,其才情充裕而质直,诗歌散文、小说杂感均不挡手。《太阳下的风景》《比我更老的老头》等篇什,必当流传久远。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乃当代中国当代最雍容的小说,《红楼梦》式的气派,《追忆逝水年华》式的节奏,颇具传世大作气象。前几年出版《黄永玉全集》,原订只出美术部分,我坚持要连文学一起出。如今全集十四卷,八卷美术六卷文学,算是等量齐观。先生是大画家,亦是大作家,其文学和艺术的成就,当互不相让。

  黄老先生近十数年在凤凰住得多,自己设计的玉石山房和夺翠楼,都建在沱江镇风景绝佳处,其建筑风格与古镇老建筑谐和,似乎意在为古镇补白添彩。先生对古镇的依恋有甚于他人,他确乎并不满足于用画笔和文字为老凤凰记下不衰败、不坍塌、不消失的样子,还希望以自己的呼吁,让古城以其本来的模样,在霁月日影的轮转中存活一百年、一千年……

  五

  我第一次去凤凰,是八二年秋天。那时游客甚少,即使有三两个慕沈先生之名前来的,也侵扰不到古镇的宁静和居民的生活。沱江悠悠一脉,水量虽不丰沛,水质却清冽透亮,诱人掬水直饮。渔舟闲闲地泊在江边,鱼鹰立在船头静静地瞌睡。吊脚楼里住满寻常人家,傍晚炊烟袅袅,继之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和责骂此起彼伏。再后来去凤凰,这些光景就没有了,江边一走,便陷在酒吧酒楼的红尘里。满城褪色的红灯笼,如旧日风华败落的站街女,令人莫名地败兴。

  一年过年我去凤凰,为了接待我,叶文智夫妇冒雪驾车,撞在了高速的水泥墙上,差点出了车祸,我心中十分歉意。而他正是凤凰旅游的开发者。我并不迂腐地抵制一切旅游开发,古屋要修缮,居民要生活,一个再伟大的古城,子孙们也不能守着古屋饿肚子。再说,如今的游客,也大多为出行找个由头,并不真对古城有多少兴趣。凤凰被称“爱城”,好些人便为了寻“爱”而来。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我所心疼的,只是古镇像被人用洗洁精一遍又遍地擦洗过,那点岁月的包浆,斑斑驳驳地全被褪去了。分明是一件真古董,现在却怎么看都是膺品。当年因屯兵征剿而兴起的古镇,如今因幽闭美丽而存续,如果擦去了那份岁月积攒的清幽和朴拙,古镇还真剩不下什么了。我也到过欧美好些古镇,像捷克的克洛莫罗夫、卡罗维发利,瑞士的蒙特勒、疏森,虽然都是上百年甚至几百年长热不冷的旅行度假胜地,但走进去、住下来,你还是寻得见一些岁月的光影,唤得起对一些旧时人事的怀想……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写下这些文字,更没想到过谁会去阅读。只是随手随心地往下写。及至行文过半,才意识到我所记述的,乃是我自己心中的凤凰,是我在史料、掌故、美术、文学中,以及我第一次到凤凰看到的那些人脸、听到的那些呼唤、闻到的那些炊烟中感知的凤凰,是凤凰古城情当如斯、理该如是的样子。

  岁月不老,凤凰已非。

  情有所系、心有所念的外乡人,现今入城难免会有走岔道路的错愕。撰此旧人旧事,记此往日模样,也算是为今时之古城复旧“包浆”吧。

龚曙光在葡萄牙艾斯托里尔海滩

  作者简介:

  龚曙光,笔名毛子,出版家,作家,文艺评论家。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中国上市企业协会副会长,文创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省文联副主席。曾获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央视年度经济人物。曾发表、出版散文、评论和管理著作逾1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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