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有妙悟,山水有清音,清妙的意蕴是山水诗歌的精髓。王维写信邀请好友裴迪来辋川春游时说:“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几句话不仅道出了观览山水的心法,而且透露出欣赏山水诗歌的秘诀。其中“天机清妙”“不急之务”和“深趣”云云,都是值得琢磨的用词。而“深趣”一词,简直难以言诠。“深”而有“趣”,“趣”而能“深”,此种境界与见识有关,但比知性更圆润;与形象有关,但比感性更透彻,乃是一种超越了知性和感性之后获得的洞明与通达,是人的本真生命与自然意趣相映照的自由状态。读者要体会这“深趣”的妙义,可以跟随葛晓音先生的引导,通过细读《山水有清音——古代山水田园诗鉴要》一书来沿波讨源。
这部书是北京出版社“大家小书”丛书中的一部,该丛书的作者都是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而该丛书面向的读者却是专业领域内外的所有人。丛书的作者用他们手中最精准的学术“罗盘”,将每一个有心人引入思想与知识的庭院,将每一位有缘人引入艺术与智慧的堂奥。葛先生的这部书,不仅打开了山水田园诗歌艺术的“清境”,而且铺设了一条探访山水田园诗歌艺术世界的“幽径”。读者在阅读这一组美文的过程中,将会与一首首传世佳作相遇,大有“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的况味。葛先生的每一篇赏析和评鉴,好像是一座座精美的水晶容器,将原作恰如其分地置入其中,艺术的灵光在水晶容器的折射之下,便穿透了历史的雾霭和世俗的浮尘,在读者面前映发出“清晖”。葛先生将其精深的学术、高妙的识鉴、俊雅的文笔,化作一道清明的慧光,穿透了山水田园诗歌艺术世界的表里,显示出山水田园诗歌艺术的尺度和纹理,又丝毫没有破坏艺术世界的浑成与圆满。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好文章似乎是一幅天然的图景,作者的价值就是将这一幅天然图画裁剪下来给人看。欣赏一首古代的山水田园诗歌,便是将一幅传世的古画重新“开光”出来,自然的光影常新,而历史却留下陈旧的痕迹。那么,如何在“自然”与“历史”的关系中挖掘艺术永恒的力量呢?葛先生将自己对山水田园诗歌的理解,深化到人与自然、艺术与心灵的关系等具有普遍意义的层面进行思考,让读者感受到以山水田园诗歌为代表的古代诗歌,蕴含着永久的人文之光,可以照进每一代人的精神世界。
这部小书最后有两篇附录,这是精心筹谋的设计。读者可先读附录二,将它当作此书的“凡例”。葛先生在这里金针度人,传授了“读诗之法”。这些方法看似平常,却是根底端正的“内家拳”,只要看看葛先生文中的举例,就能见识到这些方法只要运用得当,是可以针针见血的。当然,方法是以素养为根基的,心源通达,则手法精深。理解了这些方法和路径,然后一篇一篇地读完全书的四个单元、58首诗歌赏鉴,相信每个读者都能体会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的佳境。
读诗似乎很简单,通常也有人用“诗无达诂”“好读书不求甚解”之词为不能用心读诗开脱,也有人惯于用分章析句、解剖意象、索隐探幽、标新立异等方法“过求甚解”,前者失之于肤浅,读者与作品“相见不相识”,后者失之于琐屑,作品被肢解为残躯碎骨。葛先生指导学生的时候常说要解出诗歌的“神理”,而这个“神理”并不是文艺理论上那些原理,而是抓住和发现一首具体作品中的特殊之理,揭示了这个理,就抓住了这首作品的魂,发现了诗人的艺术之“思”。葛先生在文中常常说“这首诗的好处是……”“这两句诗的好处是……”,“好处”二字便是她从中提炼出的“神理”。为了解释词句,她也常常分析典故。为了准确把握诗中的感情,她也常常介绍作者的经历和写作背景。但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的分析和品鉴匍匐在背景材料上,而是通过自己对诗歌的精彩赏鉴,让读者看到古诗作者是如何“创造”的,并指点读者为古代诗人不屈的心力喝彩,正是这种心力使他们的作品中带着激动人心的新意。从这一点上说,葛先生作为一个“评鉴家”,深深地领悟到了诗歌艺术的“三昧”和艺术创作的甘苦。因此,她既能知诗人之身世,又能知诗人之心曲;既能知修辞炼句之方,又能知言辞内外之蕴;既能知诗歌体式变迁之路径,又能知诗人神思运转之辙轨;既能知古今诗运之嬗递,又能将古来作者置于其中而见其功过得失,眼界宏阔,文思浩荡,所论皆有的放矢,且能一击即中,令人叹为观止。与这种评鉴的格局相关,葛先生的每一篇评鉴文皆有文章之法,尤其是最后的“总结”或评论,绝不是对前文做一般性的概括或重申,她一定是对文中的真知灼见进行精深的提炼。因此,她总结的绝不是浮泛的枝叶,而是将“碎金”熔炼为闪光的宝器,使文章掷地有声。
本书附录一是一篇贯通“山水田园诗歌艺术”命脉的专论,是将全书数十首作品收拢起来的“通心柱”。山水是山水,田园是田园,为什么这两者可以融合为一个诗歌类别?为什么山水田园诗歌在东晋时期孕育勃兴?盛唐时期的王维、孟浩然为什么会被看作是山水田园诗歌的正宗,中唐的韦应物、柳宗元为什么又会与王孟归为同类?要深入地回答这些问题,必须抓住并深入阐述山水田园诗歌的艺术本质。“澄怀观道,静照望求”八个字,就是山水田园诗歌艺术本质最精要的概括,具有深刻的思想史渊源和美学内涵,而且在解释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实践方面有突出的理论穿透力。这个道理隐然成为贯穿这部小书的理论红线,由陶谢起笔,带过小谢、庾信、阴铿,对杜审言投去一瞥,而久久瞩目于王孟,常建及韦、柳等与王孟同流者既可以顺势而下矣。参照这一主线,可见李白、杜甫的山水诗便是宏大的变调,韩愈、白居易的山水诗便是新颖的异响,他们与主声部合奏共鸣,演出了唐代山水田园诗歌艺术的变奏乐章。而苏轼、陆游等宋代诗家的作品,可谓余波荡漾,回味无穷。读者一定看得出,葛先生这部书虽“小”,却是以她对山水田园诗派的深入、完整研究为基础提炼而成的。书中数十篇文章,虽然按专题编为四类,但这些文章可以说都是从一幅完整的巨幅山水画中裁剪下来的一系列小景致,葛先生在行文中留下了“线索提示”,细心的读者如果发现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并将其复合起来,就一定会发现书中藏着一张有条不紊的思维之网。这是研究的周密性、浑成性留下的痕迹。
山水是精神的家园,诗歌是心灵的语言,这部小书为我们打开了精神的去路,又把我们带上心灵的归程。
(作者:李俊,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