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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约堡秘史》精彩书摘:蛹儿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张炜 编辑:李子璇 2018-02-07 13: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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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约堡秘史》 张炜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艾约堡主任蛹儿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风骚,犯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她已经坎坎坷坷地度过了四十岁生日,像一艘历经风雨的船泊在港湾,自以为万事大吉,再也没有足以摧毁自己的巨浪拍过来了。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凶险仍旧存在。她比所有人都惧怕青春的逝去,同时又渴望在大多数时间里像一个色衰的老妪那样,变成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矛盾化成的焦灼一天天强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纠缠和折磨自己。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镜前,以犀利的目光细细挑剔一番,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从额头看到脚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带着怨怒和厌恶拭去内眼角的一点分泌物,扭转身体感受腰肌的柔韧,打量自背部而下的曲线。臀部过于突出了,因为韧带及皮脂股骨肌之类的组合,生生造就了一种致命的弧度和隆起,它收敛而又炫耀,于沉默中显现出活力四射的挑衅的品质。可以毫无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令无数人滋生愤怒的部位。她在长达几十年的阅历中深深地体味:只要世上的男人体内还能够分泌某种神秘的腺素,他们的怒火就不会平息。她不愿用欲望和爱意去理解和描述那些异性,而只能根据切身的体验使用这两个字去概括:愤怒。

  就因为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渐渐变得强烈,他们开始展示种种怪异的举动,最后只想强烈地击打对方,无论这些肢体动作伴有多少柔情蜜意,她最终感受的却是那种源于生命底部的怒火。这火焰燃烧的是绝望和羞耻。

  她在镜前微张嘴巴,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翘起比一般人丰厚的上唇,忽闪着不输于假睫的浓密长睫,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未见随时间演进的衰变痕迹,一丝都没有。光阴在这儿停滞了,一直停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时段:丰腴紧实,水润鲜滑。没有办法,无论做出怎样含蓄的表情和沉稳庄重的举止,都透出一种巨大无匹的风骚气。她深知自己所有的幸与不幸、悲哀和骄傲都源于此。将这种周身内外无以言表之物加以综合并给予命名的,是她经历的第一个男人,据他说,这一切都属于气质范畴,严格讲和漂亮与否并无直接关联。是的,她明白自己远非绝色,甚至连足斤足两的美人都称不上,只不过由于一些极为特殊的元素,才在许多时候成为一个可怕的存在。

  她执掌艾约堡已经三年。这个堡的主人是董事长淳于宝册,她在出任要职的第一年就对主人说:“我难以担当这个重任,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姓徐了。”董事长机敏地回应:“哦,‘半老徐娘’?不会的,你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姓氏。”主人不苟言笑,却喜欢给人取外号,身边人一律都有,她刚来艾约堡就得到了一个。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位传奇人物,而今不过是又一次对她施展了一点魔力:一晃三年,她真的像初来时一样,青春永驻,一点姓徐的迹象都没有。四十岁生日那天本来是独自消磨的夜晚,想不到日理万机的淳于宝册竟有时间与自己对饮一杯,在温温的烛光下待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多大的奖赏,她那会儿心跳都加快了,心里说:“天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除了饮酒,她多想以另一种方式庆祝一下,但董事长那会儿实在太忙,最后还是不无匆促地离开了。

  由于感慨和激越,她失眠了。在烛光熄灭之前她嗅着缓缓燃烧的石蜡味儿,忍不住又饮了半杯,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堡内安静得就像坟墓,连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她索性一丝不挂地站在橱镜前,打开高瓦数顶灯看这被纷乱尘世打磨了四十个春秋的胴体,从头回忆难忘的岁月,历数一些懊悔,仇恨和感激,以及不知该怎样描述的奇特遭遇。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场结识,从那一天开始,才算有了不枉为人的种种悲欢,这得感谢命运。艾约堡的主人双目锐利,透过千万重俗障投射过来,然后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她。比起他,所有的男人都显得贪婪和小气。整个过程至今回顾起来都像一个梦,让人有颤颤的惊惧。漫长而又短促的三年全是幸福和颠簸,整个身心的旧有痕迹给打磨得精光,唯独没有除掉那种令人痛苦的风骚气。

  她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一会儿赤裸踱步,一会儿在宽大的柞木雕花床上仰躺。有一刻,就是烛光燃尽的那段时间,她隐约觉得有一对黄狸鼠那样的目光在偷窥,这使她随手拉过一条丝巾遮住胸部。当然一切都是错觉,她置身于一座石头大宅的顶层一偶,奢豪隐秘而又不修边幅,绝无任何扰烦,即便四门大敞也固若金汤。尽管如此她还是揿亮壁灯,去长廊和大厅,又到几个隔间里巡视一遍。她从微弱的光色中嗅到了麦黄杏的气味,那是自己的体息:作为一个秘密,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三个人知道。回忆像不可遏制的潮水一样涌来,她一瞬间就被淹没了。

  一夜无眠,脸上却无一丝倦容。清晨她照例在镜前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开始洗涮。简简单单用过早餐,乘电梯下到一层大厅,在那个属于她的金丝绒沙发上端坐,鼻翼微翕,一丝丝滤过周边的气息。她只用嗅觉就可以掌握堡内运转:所有的混乱无序一定会掺杂在气味之中。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那个叫锁扣的女领班对此早有领教。紊乱的丢掷,没有及时打理的角落,最后都化为令人不安的味道。锁扣企图用浓重的清洁剂和劣质香水加以掩饰,这让她格外气愤。蛹儿采用的是董事长的管理方式:严苛,简明,一丝不苟。她好好惩罚了一次锁扣,令对方再也无法忘记。

  她在上午十时得到禀报:董事长正在东厅会见一位重要客人。这令她稍稍吃惊,因为除非是极尊贵的友人,类似的接待都是在总部大楼里进行的。艾约堡只是他的起居休憩之地,一年中难得几位外客跨入。她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各处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往长廊那儿睃:从这里往东十几米就是那个专用电梯,它直接通向东厅。那是一处西式厅堂,四壁镶了榉木,有壁炉,有填满漆布精装书籍的两个胡桃木橱柜,有红茶和咖啡。她觉得自己这个上午有些特别,只想见到他。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直到最后止步,抬手触动那个电梯按钮。

  就这样,她犯下了一个令自己长时间后悔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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