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最合家欢的娱乐是什么?
放鞭炮,那是有些孩子气的项目;喝大酒,那是豪饮客之间的比拼;打麻将,门槛高且人数有限……团圆饭吃罢,麻将打乏,还没到放鞭炮的时间,酒后的醺醺然、玩闹后的疲惫、家长里短聊尽的空乏一起袭来,一家老小还能干些什么呢?
——看电视吧。
只要打开电视,无论播放的是什么节目——电视剧、电影、新闻、访谈、晚会,甚至广告——都可以成为打开话题的由头:这个节目精彩,那个明星最近有新动向,国际上这件大事你知不知道,看到这个画面就想起我当年……你一言,我一语,欢快的气氛便重新弥散开来,即便是偶尔几分钟冷场,也不至于陷入尴尬的一片死寂。
我已多年不怎么看电视了,但过年回家少不了和家人一起看;许多朋友自家电视也常年吃灰,可过年时微信上随口一问,也都是“我陪家里人看电视呢”。当然,“谁陪谁”是个有趣的问题。上到杖乡杖国的老人,下到牙牙学语的孩子,谈得上酷爱看电视的,如今已不多见;但齐聚一堂时,“看电视”倒成了大家都可接受的“最大公约数”的消遣。我们陪家人看电视时,家人也陪着我们看电视。陪与被陪之间,便是亲情萦绕之处。
我和我的同龄人,也算是和电视一起成长的一代。最早是“熊猫牌”“上海牌”的黑白电视机,头上顶着天线,脸上挂着旋钮,活像老式收音机的亲戚,靠着天线角度与调频旋钮的“玄学”调试,在一片“雪花点”中艰难捕捉央视主持人的脸;后来是各种日本进口的彩电,带有硕大的“后脑勺”一样的显像管,正面看一张方正国字脸,侧面看一张圆鼓鼓包子脸,面板上1到10的按钮一字排开,一个按钮一个频道,十个按钮只多不少,倘若再能摸出半块砖大小的遥控器,表演一下隔空换台,简直算得上炫富了。再后来,国产彩电打破洋品牌的“专宠”地位,“长虹”“康佳”“创维”等满是吉祥的中国名字,价格也透着自家人的厚道,遥控彩电从此飞入寻常百姓家……电视机几经迭代,正脸越来越大,侧脸越来越平,后脑勺越来越小,电视频道数也长到了三位数。终于到了今天,变成挂在墙上的薄薄一块玻璃,倒退短短二三十年,这样的电视可算得上是匪夷所思的天工造物了。
在我的记忆里,电视就是童年伊甸园里的禁果,巨大的诱惑驱使着我为之与父母百般周旋,只为能挤出分分钟打开那个魔盒,瞥一眼里面的光怪陆离。每个周二下午,各电视台设备检修,电视节目停播。寒暑假,午后阳光斜照里灰尘轻飞,电视里只有沙沙作响的雪花点和诡谲死寂的“地球”(后来知道,这个画面叫做电视测试卡),这样的场景构成了我对“百无聊赖”的最初概念。如果哪个电视台大发慈悲,轮播 “卫星云图”之类的节目,都能极大填补我的空虚——尽管我连半张图都看不懂。
当然,每天计算父母回家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关电视使之冷却,营造出下午一直安心看书的假象,仍是寒暑假里贪看电视的基本功。时过境迁,如今家长对孩子防备的重点,已经转移到平板和手机上。倘若孩子对这些巴掌大的小屏幕不感兴趣,颇为复古地钟情于看电视,父母或许就要击掌相庆了;倘若钟情于“有教育意义”的新闻或纪录片——或者像我一样看卫星云图——那更是家门有幸,晚上要加个菜庆祝一番。
寒暑假之外,每天晚上6点开始的儿童动画节目,则是我的电视饕餮之宴。7点开始的新闻时间是属于父亲的,8点开始的电视剧时间是属于母亲的。每天的晚饭时间,从7点整的新闻联播到7点38分的焦点访谈,是父亲在国家大事的伴奏下集中听取我在学校的表现并逐一做出批示的时间,让我一度听到新闻播报声便觉时间难熬。如今,我已经不需向父母做每日总结,但却会偶尔莫名怀念曾经难熬的、电视伴奏下的晚饭时光。
电脑、网络,让电视终于从一代人的娱乐首选上退位。前阵子网络上有人发起调查,看一线城市独居的年轻人,电视开机率几何,结果是低得可怜。对于奋斗的年轻人而言,他们如今终于拥有了纤薄开阔的大电视,有了二十四小时无休的丰富节目,在宽敞客厅里独占沙发的温柔,却失去了坐看电视一整天的余裕从容,还有几代同堂看电视的团聚感。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留恋的并不是那些电视节目,而是全家人的注意力投射在同一个事物上时,目光与话题交融而酿出的温情。于是网上的视频有了评论区,现在又有了“弹幕”,你一言我一语,努力营造“大家都在一起看”的氛围,但总归是差了那一点点最关键的味道。
我不由想望向这种情感的来处。我知道,每个村里都有一棵大槐树,夏夜里会有男女老少聚在树荫下乘凉聊天;我也知道,每栋乡村老宅里都有天井,让一家人随时围坐着聊天或者发呆。但城市里没有这些。电视就是城市家庭的大槐树和天井。以此为中心,让人们互相陪伴,四世同堂,三口之家,二人世界,藉由电视,共有同一段时间、同一段心情、同一段生命。
陪你看电视,电视不重要,你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