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羡兰

　　“爸爸，身体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紧？”“爸爸，感觉很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说啊，我们可以随时回来照顾你……”

　　电话那端传来父亲急促的喘息声、低沉的咳嗽声，还有佯装轻松却虚弱无力的声音：“不要紧，你们不必太担忧……真的，你们真不需老挂念我，你们早已独立，都是很有孝心的孩子……到了这个岁数，福我已经享尽了，其实早就可以走了……你们要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带好孩子。”

　　我握着听筒，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原本准备的一些宽慰父亲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父亲一生多病，步入中老年后更是饱受病魔摧残，数次面临生死考验，可他从不在子女面前诉苦埋怨，从不要求子女如何照顾，对死亡没有表现出任何回避、畏惧之意。谈起他的生死大事来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轻松自若、旷达而平和。当我们对他的身体状况忧心忡忡时，他反而常常用轻松的言语宽慰我们。这种笑面死亡、视死如归的姿态和境界，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默然、折服，让我不禁对生命有了许多的思索和领悟。

　　的确，人至暮年，对待死亡与其谈“虎”色变、如临大敌般惶恐不安，还不如洒脱一点，坦然一点，内心真正做到“想得通、看得开、放得下”。不惧怕死神，如同赴约一般，含笑奔赴生命的终点。或许，命运之神反而会垂青这样的人。

　　丘吉尔享年94岁，当别人问他对死亡的看法时，他说道：“酒店关门我就走!”百岁寿终的杨绛先生最钟爱英国诗人兰德的一句诗：“我用双手烤着生命之火，火萎了，我也准备离开了。”

　　这是何等的超然和从容！

　　而父亲正因为如此，虽久经病魔考验，却像一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到了耄耋之年……

　　窗外，寒风冷雨，天地阴沉。想起父亲正在病海中挣扎、煎熬，身为女儿不能在旁倾力照顾，也不能代受其痛，我就坐立不安，神思恍惚。

　　父亲，你还记得吗？你和我的那个约定。那应该是多年前一个月光皎洁的乡村夜晚吧，你和我兴致颇好，促膝谈心，聊着聊着就不知怎么一起吟唱起苏轼的词来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父女唱着和着，忘情地沉浸在诗词的境界里，你还扬手打起了节拍。歌毕意犹未尽之时，你突然唤着我的小名，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以后等我离去的那一天，你不必哭泣，不必悲伤，我只要你唱着这首词送我一程就可以了。”

　　你对我说这句话时的那副神情是何其的深情，何其的轻松、潇洒，眼神里透着对死亡的不屑，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

　　如果，这也算是诀别的话，那这肯定是世间最凄美、最动人的诀别了。但是听到这话从你嘴里而出，又是如此自然平常。我仅仅是愣了一下，便含笑不语了。

　　你见我不出声，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能做到吗？你会唱吗？”

　　父亲，如果诀别的日子终会到来，我学不来庄子击鼓唱歌，定会如鲠在喉发不出声来，但我一定会百遍千遍万遍地吟唱这首词，在心上，在没有月亮或月光皎洁的晚上……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人说，至亲至爱之人永远都不会有真正诀别的那一刻，会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