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蒜
早春萌动,晚秋迟萎,形似菜畦里的蒜苗,茎叶比蒜苗又细瘦许多,埋于土里的白色蒜头肥圆、瓷实,味道较蒜苗倍加辛辣、刺鼻。拿回家剥洗干净,剁碎,母鸡高唱时,收取麦草窝里刚落下的微温的鸡蛋,轻轻撞破,和少许油盐,捏一根竹筷在碗里搅匀,小铁勺文火炒熟,特香;香气溢出小院,街巷里的人们吸溜不已。母鸡倘未下蛋,也可用剁碎的绿渣儿卷成粢卷(面卷),刚蒸出锅,肉包子一样鲜美。
只因细长瘦削,分布稀疏,与青草混杂一体,根又扎得深,很难挖取,于是,乡下人又称之为“贼蒜”——可能取的是贼不易捉拿归案之意。女孩儿蹲在荒草窝里,老半天才挖出小小的一撮。炒熟端上饭桌,其香味远胜于刚刚冒起于树梢上的香椿嫩芽。
蓝秧刺
野生枸杞,落叶小灌木,茎有短刺,初夏着花,花瓣淡蓝,俗称“蓝秧刺”。早春开花之先,刺嫩芽青,掠下嫩茎碧叶,开水焯过,凉拌成小菜,以佐刚出锅的金黄色玉米糊稀饭,香沁两颊,妙不可言。
蓝花谢去,始结卵形绿果;立秋时,串串果粒呈金红色,地垄与道路两旁,宛若悬挂着一串串珍珠玛瑙。不知道外国有无此物,在我国,宁夏中宁苦水河畔出产的枸杞驰誉天下。我去过中宁,此物茂盛得连片成林,性平,味甘,为补肾益精、养肝明目之上品。
秋天的红浆果自熟自落,无人理睬;因干枝多刺,刺锋硬锐,牛羊鸡犬也不便切近。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们则趁其熟软,摘于巴掌里当“子弹”,彼此列成两队,猛个儿捏出果球里的红酱对射,因果酱充实,尾部有小眼,射之甚远。双方的衣裤、脸颊、头发上,猩红点点,似血非血。日暮时回到村里,一进家门,母亲便瞠目惊呼:“天哪!身上抹的啥嘛!”
村民只知道蓝秧刺嫩芽儿清香爽口,从未听说过天底下还有什么药中神品“枸杞”。
鬼针草
鬼针草生长在陈旧的坟包上。秋天,枝头伸出针状瘦果——顶端炸开寸许长的五六枚芒刺,与周围的庄稼杂草浑然一色。
玩耍的孩童们一旦走上前去采摘那晚开的艳艳的小花,神不知鬼不觉,这芒刺就密密麻麻地扎进了衫子、裤子的布眼里,随住这嬉嬉闹闹、活蹦乱跳的一伙,跳过水渠、垄畔,跑上土路,最后回到村里、院里。老奶奶看见了,得从小家伙身上扒下衫裤,坐在小凳上,花费一大晌功夫,一根一根地往下摘取。老婆婆手里的小针,捏弄起来实在费劲,于是,鬼针草又被称为“婆婆针”。倘若提住衣领“啪啪啪”狂抖,或者压进水盆里死命搓洗,是一根也弄不离的。
“婆婆针”能暗暗揪扯住天真无邪的童儿的衣襟流播四方,上身附体之际,又神秘得令人了无觉察,于是,人们又叫它“鬼刺”。鬼刺鬼得狠,略粗于针,毫无刺扎之痛,更无缝纫之功,它是不泯于九泉的灵魂依恋耕耘过的原野秀色、思念家里儿孙后裔的细微的信号。
苜蓿
苜蓿紫花,绽放于暮春。连片成阵,花气扰攘,暖香扑人,远远近近的蝴蝶过盛大节日似的汇集其上,这些在露水和朝霞中生成的娇子们仿佛懂得美学,也精于享受,务必要在这浩大的紫坛上尽情尽兴地翩翩起舞一番,才不枉来过这个世界一场。
苜蓿前身,当为野草,它是连接土地与人最得力、最坚韧的一类野草。地下土长期封埋而不见阳光,一旦被人们奋力地翻出地表,光天化日之下,三五年内是缓不过性、养不好田禾的,这叫“生土”。生土地上唯有播种苜蓿,才会在当年有收获。苜蓿紫花如云,铡断这花叶茎秆饲喂骡马,骡马上膘,筋力强壮。秋季掘净了苜蓿换茬口种麦,不唯产量高,而且麦面筋韧。苜蓿长过一茬,仿佛为生土施进了特种肥料,生土也就神奇地衍变为“熟土”了。
在顽童眼里,艳丽蝴蝶群舞于紫色花海上最为好玩。蝴蝶是粉黛的化身,是美色里的精魂,淡紫色的花絮茸茸如地毯,童儿们扑着闹着捕蝶翻滚,对苜蓿却毫无损伤。蝴蝶是抓不住的,这地方依旧是舞得筋疲力尽的蝶儿们相吻相拥着行将“涅槃”的天然祭坛。
蒺藜
近于河边的响沙窝里,别的小草无法立足,蒺藜却连片成坨地扯开蔓子,黄花小小繁于星,果实形似犬,小犬之头尾四肢均化为勃勃硬刺,呈狰狞凶狠的铁灰色。家禽牲畜里,唯有老牛喜爱蒺藜,敢于伸开小簸箕似的舌头,连刺带花裹着蔓子大口大口吃下肚去。
这蒺藜生铁铸成一样硬实,熟而落地,雨淋不朽,风也吹它不动。光脚丫子的放牛娃不小心踩着它,它就锐利地扎进去。被扎者“呀”的一声尖叫,抬起脚板伸一只手摸过去,轻轻抠下它,狠狠地甩开去。翌年开春,几场透雨,它也就远远地、蓬勃地繁殖起来,一坨坨新绿,酷似大漠绿洲,异样迷人。
蒺藜为了朝着不同的方向繁衍后裔,居然使用这样个卑劣手段——专刺孩童的光脚丫子(牛马的蹄甲它是刺不动的),人们大概厌恶它比恶狗还要难缠,便称它“刺连狗儿”。
牛嚼蒺藜,等同于人食辣椒,“人吃辣椒图辣哩,牛吃刺连狗儿图扎哩”,俗语里隐含着农夫对老黄牛入微的体贴。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一望无际的关中原野上,除了连垄的庄稼、井台旁荫翳的大树之外,在童儿眼里,就是这不入成人眼线的闲花野草了。而今的城市讲究美化环境,提倡种花种草,不论是本国的还是进口的,种植之后,得浇水、施肥、修剪,呵护的程度远胜于田禾,虽然翠色茸茸,花朵艳丽,却不宜称之为闲花野草了。原野上的花草是顽强的,坚韧的,浑身充满冥顽清旷的野气,这正是大自然所固有的淋漓元气的再现。我是早早就离开了故乡的,捻指间,50多个春秋往矣,记忆中的许多人与事飘散得无影无踪,然而故土上的那些闲花野草,依旧在我的梦中摇曳。
(作者: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