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冲过大风雪
他们坐在雪橇上
……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
……
药店里传来了带着风雪味的歌声,我听得入了迷,“嘭”的一声巨响,将我从冥想中拽出来,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用脚踩开了手摇滚动式爆米花机的揭盖,将白花花的爆米花装进塑料袋。
眼前的情景迅速切换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大雪天的上午,民伯伯正给四伯母炸米花。
庄上附近几户数四伯母家火塘最大,用了青石板框架拦边。四伯母的孙子胖儿和我同龄,常常邀集与我们不相上下的小朋友去他家玩。我们常常跳下半人深的天井中玩“踢毽子”“踢房子”的游戏。玩累的时候,就全部坐在他家火塘边的枞木椅上,不是去烤火,而是去分享四伯母在火塘中的食物。吃到兴味浓时,四伯母会吟唱一些儿歌:“乌漆麻黑,认又认不得,嚼又嚼不烂,耽误两碗饭……”
民伯伯坐在靠近堂屋的天井旁,他头戴黑色鸭舌帽,左手拉着风箱,倏地,随着“嘭”的一声响,爆米花便四散而出。孩子们都围拢上来,争先恐后抓一把泡米往嘴里送。
四伯母站在堂屋的火塘边,用筷子搅起一坨坨的红薯糖,再放进茶盘的爆米花中,揉紧,切成一块块薄薄的米花糖。
大集体时的记工分员叫张春林,他一个人坐在四伯母火塘边。其实,他是来找我父亲下象棋的。父亲外出为我筹学费去了,他见隔壁热闹,就转了过来。听大人说,他相亲看上的女孩对他不太满意,可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哼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那时的他居然能唱出如此别样的歌,我忍不住捡起我父亲对他的那句评语——文化人呐!
四伯母瞅着他看了好一会,递上一大块米花糖。“哎呀,四伯母,这怎么要得呢?”他脆生生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安。“这么帅气的小伙,女方是什么眼睛啊!”四伯母有些抱不平。
第二年春节时,我已成了初中生了,民伯伯家杀了一只鸡,他请我去他家吃饭。我有些犹豫,民伯伯是我父亲的堂哥,他曾声明过与我父亲划清界限,但是我没能抵挡住民伯伯那慈祥的眼神,更是没能挡住他家飘出的鸡肉香味。
桌上的土炉子火正旺,鸡肉在炉上的土钵中不停翻滚,民伯伯夹了好几块鸡肉放在我的碗中,他一个劲喝酒,回顾了我父亲与他的童年生活,两个幼年失怙跟着奶奶长大的孩子的辛酸成长历程。他很快醉倒在床上。
暑假回去时,胖儿一家已去了沿海打工,只有80多岁的四伯母双手搁在自家的围墙上,身后那片老宅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瓷砖贴面的楼房。“哎——”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从她的胸腔迸出,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滚下来,“春林多年轻啊,说没就没了。”原来,春林哥在田间垛草时被一条过路狗咬了一口,我父亲见他手有些颤抖,劝他去医院打一针,可春林嫂以为他是借口买烟抽,没给他钱。我的耳中一次次回响那首“铃儿响叮当”,我的心一直隐隐作痛。
又一年春节来到,民伯伯腊月三十送灯,在给奶奶焚香时引发山火,赔偿了山林主人两千多元,从此他开始痴痴呆呆。几个月之后,七十多岁的他撒手西去。他的墓冢紧挨着张春林,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不再为生计苦恼。
春节过后没多久,四伯母半夜起床上厕所摔到了阶沿下,没有进医院,只在床上躺了一月余就升天了。
像一阵风吹走地上的浮尘,十几年间他们都归入了黄土,可那些生动的故事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不去。若是他们生活在各方面有保障的现在,脸上一定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