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便于传递政令和输送物资,唐宋两代逐渐形成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并在沿途设置了大量为过往官员、使臣甚至普通行人提供饮食、住宿或交通工具的驿馆亭舍。古人在觐省、应举、赴选、就任、戍边、游幕、流寓等时候,大多需要利用这些场所。在寄居憩息时,文士们或登高赋诗,或倚声填词,留下众多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借用陆游的诗句来说,正可谓“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
远离亲友而飘零在外,势必让人触景生情。驿馆亭舍恰好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空间,让文思得以尽情驰骋
在漫长的行旅生涯中,最能触动诗情的莫过于各地不同的节物风光。宋之问在遭受流放时行经破败的驿站,由此慨叹“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题大庾岭北驿》);杜甫在颠沛流离中意外发现“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的景致,恰在“临池好驿亭”的附近 (《秦州杂诗》 其九);孟郊在赶赴洛阳途中描摹的“水竹色相洗,碧花动轩楹”,正是“我来招隐亭”时的即 目所见 (《旅次洛城东水亭》);秦观在孤独愁闷中哀叹“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是“此恨无重数”的情感投射 (《踏莎行·郴州旅舍》);陆游由衷称赏“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梅花,同样傲然绽放于“驿外断桥边”(《卜算子·咏梅》);而杨万里不经意间体验到的“子规一夜啼到晓,更待溪声始不 眠”,尽管发生在“破驿荒村山路边”(《宿三里店溪声聒睡终夕》),却别有一番新鲜活泼的意味。无论是安逸欣然,还是落拓失意,抑或是抑郁不平,各种纷至沓来的微妙情绪,都能从自然风物中寻觅到最好的纾解方式。
远离亲友而飘零在外,势必让人触景生情。驿馆亭舍恰好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空间,让文思得以尽情驰骋。白居易在顾影自怜时突发奇想:“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 并不直接描写 自 己如何思念家人,而是设身处地想象家人正挂念远行的游子,意思翻进一层而更显委婉曲致。温庭筠在行役途中乡愁弥切:“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商山早行》) 最终用欢快温馨的梦境来反衬挥之不去的落寞。周邦彦感慨宦途艰险而嗟叹不已:“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 自剔灯花。”(《渡江云》) 透露出忧谗畏讥、欲言又止的复杂心绪。苏轼在羁旅飘泊中更是黯然神伤:“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澄迈驿通潮阁二首》 其二) 深陷孤苦无助的绝境,备尝锥心苦痛的煎熬。诸如此类,都能令读者感同身受,为之低徊不已。
驿馆亭舍中有时也会举办一些宴饮饯别,诗人词客为此提笔濡墨,同样创作出大量脍炙人口 的作品。当好友即将远赴边关,王维在依依惜别时就曾写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 深挚的情谊和殷切的祝愿尽在不言之中。后人还将此诗谱入乐曲,反复歌咏唱叹,谓之“阳关三叠”。在忘年知交贺知章告老还乡 时,李白另辟蹊径地赋诗壮行:“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 《黄庭》 换白鹅。”(《阴盘驿送贺监归越》) 绝 口不提离别时的愁苦,而是遥想对方归去后飘逸潇洒的生活,透露出超脱凡俗的意趣。与暌违多年的友人意外相逢后,司空曙惊叹不 已, “乍 见 翻 疑 梦,相 悲 各 问 年”(《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将信疑参半、悲欣交集的心绪展露无遗。想到欢宴畅饮后或 许就再会无期 了,周 邦彦只 能 以 泪和酒,聊以派遣:“古道尘清榆柳瘦。系马邮 亭人散后。今宵灯尽酒醒时,可惜朱颜成皓首”(《木兰花令·暮秋饯别》),在怅然若失中不胜今昔盛衰之感。
如果在驿馆亭舍附近还有历史古迹,那就更容易成为文士们抒发思古幽情的对象。相传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率兵伐魏,曾在筹笔驿一带驻军筹划。唐代的陆畅、李商隐、殷潜之、杜牧、薛能、薛逢、罗隐,宋代的石延年、文同、文彦博、张方平、李新、陆游、孙应时等,就都曾留有感怀题咏的作品,有的甚至还不止一篇。其中如李商隐的“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筹笔驿》),罗隐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石延年的“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筹笔驿》) 等,或即景抒情,或感讽议论,都是历代传诵的名句。唐玄宗在安史之乱时仓皇入蜀,中途将杨贵妃赐死的马嵬驿,也同样成为诗人们感慨兴亡的对象。李商隐就曾以“马嵬”为题,相继创作过一首七绝和一首七律,在“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等诗句中,寄寓着哀婉深沉的意味。
上世纪初在敦煌发现了大量诗歌曲词的写本,如果没有畅达的交通,这些作品恐怕很难出现在如此偏远的地区
在驿馆亭舍中进行的文学活动,还催生了大量题壁诗词。像宋之问的 《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陆游的 《题驿壁》 《书驿壁》,张元幹的 《浣溪沙·书大同驿壁》 等,仅从题目就可知都是直接题写在驿壁之上的。作品中的叙述则更为具体生动,白居易总是兴致勃勃地寻找好友元稹留下的诗作,“每到驿亭先下马,寻墙绕柱觅君诗”(《蓝桥驿见元九诗》);又担心自己的题壁诗不为人知,“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所幸元稹也有同样的爱好,“唯有多情元御史,绣衣不惜拂衣看”(《骆口驿旧题诗》)。元稹也时常在诗中提到“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见乐天诗》)、“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骆口驿》 其一),在驿壁上发现过不少白居易的作品,可以和白诗所述互相印证,由此也可见两位诗人深厚的友谊。有的文士还会在故地重游时特意寻访自己的旧题,如张祜的“更想曾题壁,凋零可叹嗟”(《旅次上饶溪》)、陆游的“道左忽逢曾宿驿,壁间闲看旧留题”(《客怀》)、袁去华的“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瑞鹤仙》) 等都曾言及,抚今追昔之际想必更令人百感交集。
题写在驿壁之上的诗词作品,有时未必是作者本人所为,文莹在 《湘山野录》 中说李白的 《菩萨蛮》“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葛胜仲的 《陈去非诗集序》 称陈与义的诗“旗亭传舍摘句题写殆遍”,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动了作品的广泛流传。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白居易诗作的传播,他自 己曾不无得意地提到,“凡乡校、僧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与元九书》);元稹也说白诗大受欢迎,以至“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白氏长庆集序》)。题壁之作通过过往行人的抄录讽诵,又可以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上世纪初在敦煌发现了大量诗歌曲词的写本,如果没有畅达便利的交通,这些作品恐怕很难出现在如此偏远的地区。由此足见在考察唐宋诗词的流传接受过程时,驿馆亭舍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源头。(杨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