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一双“猫眼”的主人公满斗,有神奇的夜视能力,12岁时为了小姑娘求救的玩笑,满斗踏上了陌生的旅途……最近出版的作家刘庆长篇小说《唇典》,在半个多世纪的跨度里展开叙述,东北东部山区白瓦镇的众多人物命运浮出水面。
如何在书写中安放极具地域特色的“文学原乡”?日前在复旦大学举行的刘庆创作研讨会上,陈思和、程德培、郜元宝、杨扬、王宏图、张莉、张新颖、何平、张生等多名评论家齐聚热议。在业内看来,这部54万字长篇通过对东北地域半个多世纪生灵万物、生命形态的独特体察,全景再现20世纪东北跌宕起伏的变迁史,完成了文学标本意义上的提炼。研讨会由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收获》杂志社主办。
“字有字典,词有词典,唇典也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出生成长于东北大地的刘庆说,书名《唇典》正取“口口相传之意,是无字的经典,嘴唇上传承的故事,绵延出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比如,书中的萨满能用木、石敲击出各种节拍的动听音节,学叫各种山雀的啼啭,能站在猪身上做舞,猪不惊跑,他们传讲家族和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成为唇典,如长河之水滔滔而诉。
“小说《唇典》尝试建立了一座与东北有关、与边疆有关的民间人情世态的博物馆。”《作家》主编宗仁发评价,从小说中看得出对作家萧红的承继,比如书中一些描写令人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大地坑淹死猪的情节,还有两个人关于植物挂满窗的对话等。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莉发现,《唇典》让人认识了不一样的东北,跟萧红的另一部作品《生死场》相近,《生死场》写了天地不忍、生死混沌,《唇典》也有相通的追求。
除了萧红,另一位东北知名作家迟子建也被屡屡提及。《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谈到,读《唇典》很容易联想起迟子建的长篇代表作《额尔古纳河右岸》,作品中同样写到了萨满——这种女性接近于圣母,敢于拯救别人的孩子,书中用清晨、中午、傍晚三个时段的诗意象征来概括女萨满的一生。
小说中写到了曾经发生在东北大地的坚强与挣扎。在复旦大学教授王宏图看来,比起前两部作品,《唇典》拓展题材加入了民族志乃至人类志的元素,从侧面反映出一个族群的兴衰。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学昕说,《唇典》通过超现实主义的渗透,使东北地域的文化人格得以呈现,为叙事增添了能在现实里低空飞翔的重要人物。
评论家程德培也对《唇典》中的人物塑造印象深刻,“不完全是正面写,也不是进入人物内心写,而是写得像幽灵一般,很精彩,我感觉这些人物都有仙气,或者说模糊感。”在他看来,小说就应该有这种使命,把许多黑白分明的东西悬置起来,写出不可认知性。
《收获》杂志副主编钟红明也是《唇典》的责编,她谈到,小说写出了萨满在东北地区的日常性,这种写作态度跟其他写灵魂、魔幻、传奇性是不一样的。“这种日常性流淌于百姓生活中,既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显然又高于世俗。”
换言之,小说既不祛魅,也不加魅,而是植根于东北大地上个体的平凡与神性,唤起人们对这片土地精神原动力的再度追寻。评论家张新颖对小说中丰富完整的生活世界感到惊喜,其中穿插了许多看似陌生的动物、植物名词、特殊的比喻等,塑造出独属东北的辽阔天地,“如果把这些个性化的文学书写去掉,小说中的这个生活世界就荡然无存了,会变得枯燥单调。”
云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符树芬说:“生命的本质要追求高贵和自由,即便生存的空间比较狭隘,但是生命的尊严有回旋的余地和空间。小说正是在比较苍凉、喧嚣的空间里开拓出辽阔奔放的美学价值。”
【创作谈】
将火花捧在手心,而四周长风呼啸
刘庆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唇典”两个字。
我觉得这两个字会成为一本好书的名字,为了这个书名我兴奋了好久。唇典的原义是东北土匪的“黑话“,比如”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但我将其引申为口口相传,唇典——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既贴切又传神。
写一部长篇小说就像远涉沼泽中的一条大河,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你想象着目的地的鲜花与壮美,于是你带上干粮和几本书上路了。一开始,你兴奋着,很容易涉过了几个泥潭。你向前走去,于是陷入了沼泽的深处,但瘴气里还有花香,还有蛙鸣,可你已无暇顾及,你要应付潜流、深潭,还有更多的未知的凶险。你进入了沼泽中的大河,你看见了大鱼分水翅上的浪花,看到了许多根浪木在沉浮,甚至还有动物和溺水者苍白的面孔。
可你有什么呢?
除了没有背熟的那几个大师的咒语,什么也没有。力量只能靠肚子里的墨水来积蓄,但河水的激流已让你偏离了目测和计划中的方向。河水挟裹着你向下游翻滚而去,这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攀住河中间沙洲上横生的几棵灌木的枝条,略作栖息,喘息着看一看离当初的预测有多远。
长篇小说的写作真是一种冒险,最初的时候,仅仅是一个火花,照亮了你的心灵,在笔尖和键盘上熠熠生辉,你高兴你捕捉到了它。然后,你中招了,你不得不用两手将那火花捧在手心里,而你的四周长风呼啸。又像一个大风夜室外的一点烛火,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一堆柴草点燃了,浓烟滚滚,呛你的嗓子,熏你的眼睛。风越来越大,这堆无用的柴草根本无法战胜黑暗,温暖不了你的手脚。可是这堆火已经点燃了,要么你任由它熄灭,要么你让它燃烧起来。
写作的过程总是细若游丝,随时断掉的光景。这是一次你无法回头的冒险,船在水中浸淫已久,波掀浪涌,随时可能倾覆。要么前功尽弃,要么去争取完成。
不能在书房安坐的时候,我常常对生活在《唇典》里的人们深感内疚。因为我,他们的人生遍布荒草,遍布枝杈和荆棘。你必须开出一条路来,可是你找不到方向。所有的人都隐藏在荒草中,所有的人都因为你的不敬业,生活在原来的地方。
有时候,大脑常常进入枯水期,语言的河流好像干涸了,那些句子就像失约的客人,酒席摆好了,饭菜凉了,就是不肯到来。
现实中的故事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彩和不可思议,作家能否超越读者的想象和现实的丰富,也许是当下严肃文学最大的挑战。
有时饶舌和多余的笔墨是创作者先说服自己时做的闲笔。你要思考意义,思考节奏,思考控制,思考故事结构。读者真正需要的是荡开一桨,划破沉闷,享受水波不断散开的涟漪,就像一个歌者,一个不需要前奏的地方,惟有开口便唱,方能石破天惊。
文明撒下了许多幸运和智慧的种子,有许多种子被风吹到了河海里,有的落在了沙石地上,茂盛地开放的种子是最幸运的。
我希望《唇典》是幸运的那一粒种子,能够种进人心,茁壮成长。(许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