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收获》杂志微信公众号发表了诗人余秀华的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选读(原小说刊载于《收获》第2期),受到文学界及读者广泛关注。
这篇自传体小说描述了生活在农村且患有“脑瘫”的女性周玉,是一个被几乎所有人漠视,被整个社会抛弃的人。但身体的禁闭,不妨碍她精神的自我完善,她希望别人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来看,而不是带着怜悯或不屑。某电视台的男主持阿卡是她崇拜和渴望的对象,但阿卡对她的怜悯,给周玉带来强烈的不平等感;而她的“倒插门”丈夫吴兴东,则对这个“残疾人”竟然还要求平等、尊严感到“震惊”。他觉得,对方应该感激自己才对。这种种的不平等,都造成了周玉内心的强烈震撼。一种只有诗才能表达的世界,终于在那些田野深处飘出,扩散到整个天空。周玉用自己的诗,创造了一个平行世界,而为自己挣得了一定的平等和尊严。
脑瘫的农村女性,入赘的丈夫,有名无实的婚姻,通过诗歌发现自我……这些情节上与余秀华的人生轨迹若合符节,甚至连地名都没改,自传体可谓恰如其名。而在细节刻画和情绪渲染上,则显示出一个诗人对语言的良好操控能力。
在这篇自传体小说里,余秀华以情感和婚姻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引擎,试图呈现促使周玉人生困顿与超越的根本因素——疾病带来的歧视和精神上的丰饶这二者间的张力。
余秀华高三辍学后,在父母的安排下,一个四川青年来做了上门女婿。介绍人说他比余秀华大8岁,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大了13岁。在余秀华的口中,这段婚姻从没带给她快乐,甚至被她形容成“青春给了一段罪恶”。
结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但这并没有给他们的婚姻带来转折,余秀华依旧厌恶丈夫。他们吵架,闹离婚,离不成就分居,直到2015年12月——余秀华拿出15万给丈夫才算离了婚。
“2015年的时候,我有钱了,也不是很有钱,我的钱可以给他买个房子,我就给他买了个房子,这婚就离了,就是这么简单。”在央视《朗读者》节目上,余秀华这样说。离婚也成了她口中“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而2015年初余秀华刚刚走红时,她曾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结婚是她这辈子最后悔也是最伤痛的事。
近两年,余秀华持续活跃在公众视野中,并没有成为人们起初担心的昙花一现式的“网红”。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三本诗集,频频出席各种活动和节目,其个人经历还被排成了纪录片,并摘下了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评委会特别奖,前不久更是入选了《纽约时报》“2017强大的女性”11人榜单。此外,她与老诗人食指的争论也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现在,她又以小说给读者惊喜。对于这次发表的自传体小说,余秀华表示不愿意多说。而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余秀华表示,她正在写一本长篇小说,之前一直写不好结尾,写长篇很慢,很费体力心力。
余秀华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节选
02
腊月二十三,吴东兴从荆门回来了,拎着一个蛇皮袋子一拱一拱地走进了家门。他进门的时候,周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吴东兴,心里一咯噔,仿佛后门的阳光刹那矮下去了一截。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但是儿子欢欢喜喜地叫着:爸爸。吴东兴也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就没有话了,好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刚刚波动了一下的空气即刻就沉寂了下来,如同一个鱼缸里突然多了一条鱼。小鱼没有地盘之争,固然就没有什么恶意。周玉的父母忙碌着过年的事情,她想帮忙,却插不上手。而许多事情她又做不了,她就愧疚地清闲着。她的房门朝南,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到了她的房间里,她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看书。她看书比吃饭仔细,吃饭她是狼吞虎咽的,而看书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的。
但是吴东兴回家,让她一下子烦躁了起来,仿佛自己的领域被一个人入侵了。结婚十年了,她怎么努力也没有排除这样的感觉。后来她觉得自己是做不到了,索性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她用了十年时间终于弄清楚和她结婚的这个人将是她永远的陌生人。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凄凉,但是更多的是放松,当然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放松。
他们没有说话,吴东兴也没有看她一眼。她爸爸高兴地说: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到前面堰塘里挖几节藕起来。两个男人一起出了门。她妈妈问她:吴东兴打工回来,没有给钱你?周玉说:你看他什么时候给过我钱呢?她妈妈说:这倒是!你找他要啊。
周玉就不说话了,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她应该找他要钱,最起码给孩子的学费。但是她实在无法开口,她不知道怎么找一个陌生人要钱。
她的心一下子就烦乱了,书上的字也扭曲了起来。
吃过晚饭,周玉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扔到床上:那是吴东兴的。结婚的第二天他们就分被窝了,她实在是别扭啊: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他的气息侵犯着她。而他,也嫌弃她的颤抖,她的辗转反侧。后来,她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她不知道为什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就会紧张。而吴东兴从来不知道她是紧张产生的颤抖。
吴东兴喝了酒。她嘀咕了一句:少喝一点。吴东兴白了她一眼。她妈妈在一边说:东兴也是辛苦了,他喝就让他喝吧!吴东兴把白眼收了回去,又倒满了一杯。周玉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逃到了房间里。她越来越紧张,几乎要跳起来。一想到晚上要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就感到头发正一根根竖了起来。
果然,吴东兴正在高声说话,说他一个月工资多少,他怎么怎么辛苦。爸爸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钱呢?吴东兴说:老板没有结账撒。每年他都会这样说,每年的老板都不会结账。周玉想他怎么不换一个理由呢。而她的父母似乎很满意他这个理由:没结账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周玉不相信这个理由。
周玉把儿子安顿好了,儿子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多一点的话。周玉觉得一桩婚姻,像她这样的,基本就是为了孩子维持着。婚姻造就了三个不幸的人,周玉这样想着。她对儿子说:如果我和你爸爸吵架也没关系啊,和你没关系,你还是开开心心玩你的。儿子点点头:我知道!周玉还胳肢了一下儿子:真知道吗?儿子就皱起了眉头说:妈妈你好烦。周玉就喜欢看她儿子皱眉的样子,还想逗他一下,但是儿子拉被窝蒙住了自己的脸。周玉感觉儿子是开心的,就放心地拉上了他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