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骋华
《记一忘三二》是我读的第一本李娟的书。之前她的《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冬牧场》,因为对“畅销书”有出自本能的疑虑,我的阅读嗅觉故意绕道走。直到有一天,偶然读到《猫馆记》。我也是养猫之人,遇到李娟却甘拜下风,她不仅养猫无数,观察力更是比猫还敏锐。她既写喵生也画人情,令“猫奴”们神魂颠倒。我的阅读嗅觉从此锁定了她。
李娟的文字带有一种清晰光明的节奏感,所以只用了大半个上午,我就读完了这本《记一忘三二》。
我以为作为散文家,李娟最大的美德是:不抒情。曾几何时,抒情成为熬制散文(尤其是“美文”)的底料。有的作者像撒鸡精般拼命往文章里撒“抒情”,以至于整锅汤漂浮着炫丽的辞藻,闻起来芳香馥郁,一打捞,却没什么干货。李娟不同。她描述,叙述,讲述,但不抒情。换言之,李娟不是用语言修饰生活,而是让语言从生活里长出来。
依我看,李娟一定是先深入到了生活内部,然后再跳出来。只有“深入”,语言才能和生活长在一起;而只有“跳出来”,语言才能从生活里面长出来。反过来,不够深入会显得空,跳不出来则意味着被生活吞没。这两种情况都将导向滥发抒情——前者用抒情填补内容的空洞,后者把抒情当作顾影自怜的工具。
市面上流行的散文、美文大多存在此类问题,作者刹不住车的抒情欲能把读者腻死。但是你绝不会在《记一忘三二》收录的24篇散文(包括代序)中,撞上那种每个笔画都往外冒酸水的抒情文。
不抒情,那靠什么呢?细节。《猫馆记》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处处见细节。李娟详写猫的高冷与谄媚,写猫的来与去,写“我家每一只猫咪生平第一次迈出家门的时刻”,均神态毕现,跃然纸上。她写扫雪,写老师,写院子,写梦境,写过年,写冰箱,也无不充盈着细节。何谓栩栩如生?有了栩栩的细节,才能“如生”。李娟捕捉细节的能力堪称一流。
其实把李娟笔下的细节拎出来,拼起来,再平铺直叙,你会发现这位作家的人生轨迹平淡无奇——
李娟生于单亲家庭,和母亲相依为命;做过流水线工人、广告公司文案、杂志编辑、公务员,后辞职写作;谈过恋爱,似曾遇人不淑,所幸有惊无险;经济拮据,2005年时工资才600块;如今与母亲定居阿克哈拉,日常所遇无非养鸡,放牛,遛狗,在院子里铲雪,处理冰箱里的剩余食物……
以上均为家长里短、市井琐事,如果无节制地铺陈,势必显得絮叨。而祥林嫂式的反复是散文写作的灾难。李娟却化庸常为妙趣。她将美感和幽默从平庸里抽离,再浸润回去,于是,白纸般的日子变成了水彩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娟描述的不完全是真实生活,她的散文不是写实主义的,她是在用文学重塑生活。妙趣横生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被李娟文学化了的生活。
阅读经验告诉我,一个刻意将生活文学化的人(我们称之为“作家”),必定在表达一些东西的同时隐藏了另一些。那些被隐藏的东西,或许才是写作的原动力。李娟隐藏了什么呢?我觉得是阴郁。没错,穿过光明透彻的语言,我看到的是作者内心的阴郁。
回到前面提到过的细节。透过这些细节,除了平庸,我还能辨识出平庸背后的恶。例如《挨打记》。李娟记述了她挨同学打,挨老师打,挨母亲打的种种经历。特别是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命令她扇自己耳光,结果李娟“自抽了整整一节课”,致使其“右边脸肿得老高,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几近失聪”。
老师逼迫学生自残无疑是一种恶,可又算不上大恶,而近似于“平庸之恶”。实际上,生活中充斥着比老师打学生程度更低的恶,很多事和情绪甚至无所谓善恶,如无聊、无趣、无奈等。平庸之恶的可怕,在于它生产阴郁,阴郁会缓慢而不可逆地侵蚀精神世界,若无法抵御,人就会被拖进内心的黑暗。
因此,李娟实际上是在以写作对抗平庸之恶,用光明的文字来化解内心的阴郁。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整本集子里,最显絮叨的当属《冰箱记》,尤其是李娟不厌其烦地写怎么处理冻成冰的剩饭,看得让人甚至产生了某种不适感。然而最后我理解了,正是通过细致的、带着幽默感的描述,李娟才有勇气把自己从日常的琐屑与冲突中打捞出来。是文学拯救了她,拯救了她的生活。
李娟之所以找到文学这个救赎通道,我想,是源于对孤独的体认。在《过年记》结尾她写道:“孤独是强大的独立,令我从不曾畏惧过人生的变故……我的幸福只有一种源头,它只滋生于内心。它和外部的现实秩序没有一点关系。”李娟散文的魅力,大抵来自文字光明与内心孤独之间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