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的《七步镇》(《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一期)是一个与他个人前期风格迥异的文本,也是一部与一般的小说技法十分不同的作品。小说完全不是一个按时间流逝线性推进的故事,而是不断闪回交叉重叠;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人公,人物不断出场又迅速退场,虽然叙述者“东声”贯穿始终,但他的前世似乎是另一个独立的主人公,演绎着另一种生活;小说也很难概括故事梗概,故事类似块茎植物铺开,每一条故事线似乎都是主线又不完全是。
《七步镇》是一种典型的复调小说,多声部铿锵共鸣。小说既有现实书写,也有穿越描写,既写现实也写梦境,既写都市也写乡村,既写过去也写当下,既有形而下一地鸡毛的琐屑叙述,也有形而上的灵魂探讨哲理书写。《七步镇》可谓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小说成为一个大熔炉,将所有素材放进去进行冶炼,军事、历史、心理、民俗、风土、艺术都被纳入进来,进行全景式的描摹,庞大而芜杂。小说时时有走向另一种书写的可能,比如关于死亡的思索,关于婚姻的讨论,关于历史的隐喻,关于父辈关系的书写,乃至关于写作本身,但小说在复调书写的同时又每每回到某一个焦点。
小说塑造了一个病态知识分子形象“东声”,主要讲述他上了年纪之后的一系列回忆,包括他的童年经历、求学之路等,还有与他有关联的小迎、蒲霞、几任前妻、父母、想象中的女儿等人的回忆,很明显,这些回忆并非原样呈现了事件本身,而是经过了一系列的过滤与选择。更与众不同的是,关于他的形象并不局限在当下的书写,而是将其与一个历史人物李泽广关联,用亦梦亦幻的手法进行对比书写。小说既有关于作家东声的几段婚姻以及情感书写,也有他当下的职业经历描摹,此外,作品还对他前世土匪军官身份进行虚构,有穿越的意味,这种虚构使得小说还有大量的梦境书写,这是对罹患心理疾病的人的常态书写,不太出格。小说虽有大量的想象成分,但也有诸多的真实细节。通篇串联起来的一条线索是东声和居亦的恋情,但这仅仅是一个幌子,在探寻个人前世的同时将一段隐秘的历史进行了重塑,李泽广、李泽贤、金三爷等历史人物被牵出,文末伏龙山高地战役也被揭秘。在小说中,历史叙述的主体是一个患了精神疾病的人,本来可归为诳语,可这些事件又有很多亲历者的叙述,疯癫与清醒,真实与虚诳,模糊不清,小说用前世今生双重身份串起了整个历史洪流。
百科全书式的写作面临一定的风险,就是放得出去而不一定收得回来,陈继明采用了一种省略式的写作手法,大量的历史事件与时间节点在小说中都有出现,但很快就被绕开。小说的人物也是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笔墨的节制和欲言又止让小说意味无穷。
《七步镇》也是一部典型的元小说,即关于作者的小说,关于小说的小说。小说有作家创作思路的揭秘,有创作心理的剖析,还引用了大量作者已完成的小说,如《一个少女和一束桃花》《灰汉》等,这种元文本的介入让小说越发复杂。但繁复的故事线并不是真的散漫无边,而是聚焦在个体的自我认知上。《七步镇》已经将关于自我主体的讨论由现世伸向前世,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同时也预示着自我认知的革命时代来临,尤其是人工智能飞速发展,传统的个体认知体系与价值伦理正一步步濒临解体,小说自然也对此进行了更深的思考。《国王与抒情诗》《灵的编年史》《阅脑革命》以及《七步镇》都有这样的意味。
《七步镇》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如果用传统的阅读方式来欣赏,提炼出的主题或许还是有关人性最隐秘处的探讨,有关个体面对灵与肉的煎熬与解脱。可是,在俗之又俗的故事背后,还有什么深意呢?或许还是滑向自我的认知问题,“我是谁”绝不只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哲学问题,而是实实在在关于生活的现实问题。《七步镇》是一种苦炼文本,将诸多的事件素材进行熔炼,最终提炼出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而这个知识分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心理疾病究竟好了没有。患病的知识分子似乎可以将其归为“狂人”一类,鲁迅笔下的“狂人”开启了小说的新时代,《七步镇》及其塑造的“东声”是否也有此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