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既是一部经济史也是一部文化史。相对于其他世界史,该书一大亮点是将两位学者的多年学术成果积累,以小见大,将历史、文化、商贸巧妙地融于一体并以生动活泼的方式讲述出来。而其中的很多提问或是论点,如人们的胃容量与城市暴动有着怎样的关系?巴西如何能以红木闻名?为何铁路的建设对于印度现代化的贡献极为渺小?看似古老的中国却是许多经济模式的创新之地?……这些问题在书中的答案几乎颠覆了人们以往的传统观念,由此对全球化及其历史产生进一步的思考。
摩卡其实与巧克力无关
1708年,德拉罗克和法属东印度公司的三艘船,抵达也门的摩卡港,成为第一批绕过非洲南端航入红海的法国人。他们冒着危险,花了一年时间,航行如此远的距离,就为了直接购买咖啡。
长久以来世人总把咖啡和拉丁美洲连在一块儿,但有约300年时间(咖啡作为商品以来的一半时间),阿拉伯人独占了阿拉比卡咖啡的买卖。最叫法国人感到不是滋味的,是咖啡贸易的中间人也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埃及人、印度人。但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欧洲人终将席卷咖啡贸易,使也门独占咖啡贸易的历史成为隐约难辨且失真的记忆,而德拉罗克正是这股浪潮的重要推手之一。
阿拉比卡咖啡树原生于埃塞俄比亚,但咖啡饮料大概在1400年左右在也门的摩卡市发展出来。1500年时,这种饮料在阿拉伯半岛已到处可见。
1665—1666年抵达法国、奥地利的奥斯曼苏丹特使,在豪华晚会中准备了许多这种珍奇饮料,从而提升了咖啡在欧洲促进人际往来、标举身份地位的功用。土耳其人也在无意间促成了咖啡饮料在欧洲的普及。1683年,土耳其人围攻维也纳久攻不下,最后撤兵,遗留下一些咖啡袋。后来,维也纳第一家咖啡馆的老板,想到滤去土耳其咖啡的沉渣,加进蜂蜜、牛奶,从而使咖啡更能为欧洲人接受。但这时的阿拉比卡咖啡仍是非常罕见的特产品。
因为咖啡很贵。也门的人工生产方式、中间商的层层剥削、昂贵的运输成本,使咖啡几无异于奢侈品。1690年之前,全球只有也门三个咖啡产区栽种咖啡,这些产区位于陡峭而有灌溉设施的山上,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咖啡园,栽种农民只有数百人。
农民从附近的小咖啡园带自家咖啡豆到集市上卖,一年到头如此。德拉罗克记载,收成“不定量,不定期,因而阿拉伯人不知有所谓的收成季节”。咖啡农一周六天带咖啡豆到市场,每天带出来卖的咖啡都比前一天多一点;价格低时他们扣住不卖。在市场里,印度商人和阿拉伯人掌控咖啡生意。17世纪初起荷属、英属东印度公司就在摩卡设有代表,即便如此,他们一如德拉罗克,通过据说最会杀价的印度中间人购买。欧洲人的商业地位不高,因为没有政治影响力,且也门人唯一想要的欧洲商品是用墨西哥白银制成的皮阿斯特币,当场就要。
受到这次远航成果的鼓舞,德拉罗克于两年后再度来到摩卡,这次他谒见了也门国王,并发现国王种了一大片咖啡树。这个法国人批评了也门国王的作为,解释说欧洲国王在御用植物园里只种观赏植物。
后来,德拉罗克却大大后悔于这番讨论,因为回到巴黎后,他发现自己对路易十四御用植物园的描述有误。这个贸易商在其冒险报告的最后说道:“这份报告最恰当、最合宜的结尾,就是提到……终于从荷兰送来的那棵咖啡树。”
种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植物园里的那棵咖啡树,乃是欧洲人殖民美洲的见证。它的种子被带到大西洋彼岸,它成为美洲许多咖啡树的先祖。法国人已找到方法打破阿拉伯人对咖啡贸易的垄断。不到50年,拉丁美洲马丁尼克岛(法国殖民地)所生产的咖啡,就在开罗市场上渐渐取代摩卡咖啡。也门敌不过殖民地的大规模生产。1900年时,也门的咖啡豆产量不到全球产量的1%,摩卡掌控全球咖啡市场300年的光荣历史,如今只靠着一种将巧克力掺进美洲所产的咖啡调和成的特殊饮料,才能勾起那段过去。
咖啡社会角色的转变
作为全球排名第二的大宗商品,咖啡已成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咖啡以前的世界,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但咖啡走了500年,才成为你早餐中的美味饮料,而且一路上经过四大洲,曾被赋予多种不同角色。
传说中,有位埃塞俄比亚牧羊人,看到他的羊群嚼过苦味浆果后变得兴奋且秩序大乱,大为惊讶,于是跟着拿起那浆果放入嘴里,结果也兴奋得四处跳。他发现了咖啡的秘密效果,而就是这秘密效果,最终促使咖啡在也门落地生根,成为当地作物。
15世纪中叶,阿拉伯半岛上的苏非派,发现咖啡正好有助于他们思索安拉时保持清醒,因而咖啡首先受到伊斯兰教派的青睐,但保守的伊斯兰神学家担心它致瘾的特性会使人偏离探索最高境界之路,因而不久咖啡即遭这些神学家的痛斥。1511年,他们在麦加街头焚毁数袋咖啡豆。后来,土耳其的大维齐尔(即首相)发布敕令,凡是经营咖啡馆者,要受棒打之罚;再犯者就缝进皮囊,丢入伊斯坦布尔海峡。
在欧洲,咖啡于17世纪开始受到喜爱,正值商业资本主义兴起之时。这种中世纪的中东豆子,摇身一变成为西方资本主义商品。它最初是由威尼斯贸易商引进欧洲,但这些最早经手咖啡买卖的人,把它当药看待,认为它可治眼睛痛、水肿、痛风、坏血病。不久,伦敦贸易商开始在咖啡馆喝咖啡谈生意,咖啡馆作为商业中心,数量增加了一倍。乔纳森和盖拉威两家咖啡馆,还作为英格兰的主要证券交易所长达75年;弗吉尼亚和波罗的海两家咖啡馆,担任商业和海运交易所则达150年;罗伊德咖啡馆成为世上最大的保险公司。咖啡馆还充当办公大楼、传播最新消息的“便士大学”,以及最早的男人俱乐部。咖啡推动商业发展,却惹恼做妻子的女人,她们痛恨丈夫沉迷于阴暗、嘈杂的咖啡馆,一致抨击“这种低劣、又黑又浓、龌龊苦涩发臭、令人作呕的泥潭水”,指称咖啡让男人性无能。叫英王查理二世比较担心的,不是上咖啡馆可能误了男人的家庭责任,而是上咖啡馆者讨论政事,于是他着手关掉咖啡馆,结果未成。
在欧陆,咖啡馆渐渐成为因资本主义经济而发达致富者的象征,成为为这类人服务的场所。这类人构成新兴的有闲阶级,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咖啡馆社交界。但咖啡蔚为主流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关于咖啡的医学价值,辩论非常激烈。在瑞典,有对双胞胎兄弟因犯了杀人罪而被判死刑,国王古斯塔夫三世发挥优良的科学传统,拿这两个死刑犯做实验。他让他们免于一死,但要其中一人此后在狱中,喝饮料只能喝茶,另一人只能喝咖啡。结果喝茶的先死(享寿83岁),瑞典从此成为世上人均咖啡消耗量最大的国家之一。
在各国首都,咖啡馆生意兴隆。据布伦南的说法,咖啡馆在巴黎的大行其道,证实了“上层人士决心要拥有自己的聚会地点,不与低阶级人士混在一块”。有些咖啡馆,例如巴黎的普蔻(法国第一家咖啡馆),是文艺界人士的交流中心,伏尔泰之类就在这里讥刺贵族的可笑可恶。维也纳的海因里希霍夫咖啡馆,为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带来经商灵感,也为勃拉姆斯和其他大作曲家带来创作灵感。其他咖啡馆,例如我祖母在维也纳经营的莫扎特咖啡馆,提供扑克牌、台球和诸如此类较轻松的消遣。就在咖啡馆的悠闲气氛中,酝酿了重大的发展。非法经营的咖啡馆与公民社会的诞生、公共空间的出现、半封建贵族阶层的瓦解,密不可分。因此,不足为奇,德穆兰于1789年7月13日,在伏瓦咖啡馆里谋划了攻击巴士底狱的行动(有些人主张这行动为现代世界揭开序幕)。法国大革命期间,咖啡馆依旧是行动策划与鼓动不满的大本营。
随着哐当作响的工厂催生出工业时代,咖啡渐渐地不只代表悠闲,还代表劳动。在美国,咖啡成为普及化的致瘾性饮品,用以帮助大群劳工朋友撑起垂下的眼皮,唤起逐渐涣散的眼神。咖啡的主要角色,不再是宗教冥想或做生意或休闲消遣的饮料,反而变成工业时代的闹钟。
20世纪,咖啡遭抨击会导致心脏病和溃疡,提神功效相形遭冷落,但其消耗量有增无减。喝咖啡不是在冥想启悟的场合,不是在社交场合,反倒往往是开车时或匆匆赶路时囫囵吞下。从上天所赐的万应灵药,到资产阶级饮料,到工业商品,咖啡已成为职场饮料。
美国人爱喝咖啡与爱国心无关
美国人爱喝咖啡。长久以来,美国人一直是喝咖啡喝得最凶的人。甚至,美国人之爱喝咖啡更甚于喝茶,还常被拿来当作有别于英国的民族认同标记。史学家甚至把喝咖啡当作高贵、爱国的行为。大部分人都同意,喝咖啡习惯的养成与美国的建国关系密切———北美13州人民以喝咖啡向殖民宗主国英国表示反抗。
在美国,每个学童都听过波士顿倾茶事件。在这次事件中,北美殖民地反英人士,打扮成印第安人,将一箱箱中国茶叶丢进马萨诸塞湾,以抗议英国征收茶税及授予东印度公司垄断殖民地茶叶贸易的权利。这个振奋人心的故事,替美国人喝咖啡的习惯注入了追求独立自主的光荣色彩。遗憾的是,这并非事实。促成美国人弃茶而拥抱咖啡的动力,其实只是贪婪和利润,而非光荣与爱国心。
美国人爱喝咖啡并非出于反英心态,而是因为奴隶制的存在。海地的奴隶在大甘蔗园里工作,生产大量的糖。但海地的自耕农和自由民欠缺资金开辟甘蔗园,于是这些乡间中产阶级转而辟种面积较小而成本较低的咖啡园,以卖给岛上一心要学巴黎人时髦作风喝咖啡的上层人士。种咖啡获利稳当,不久产量就超过当地需求。
美国商人出手援助,销掉剩余的咖啡豆。在这之前,新英格兰、切萨皮克两地的美国贸易商从事三角贸易已有很长时间。他们运来食物供海地奴隶填饱肚子,运来木材、英国产品换取岛上的糖、朗姆酒,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糖和朗姆酒运到英国脱手,换取其他产品。这些海运业者有时货舱未塞满,还有空间可另外带回托售货物寻找新市场。咖啡耐海上长途运送,腐烂慢,正是理想的货物。
于是咖啡价格暴跌。从1683年每磅阿拉伯咖啡要价18先令,降为1774年英国商人所经手的海地咖啡每磅9先令,再降为独立后的美国境内咖啡每磅1先令,咖啡因此成为更多人喝得起的饮料。到了1790年,美国的咖啡进口量比茶叶进口量多了三分之一,十年后,咖啡进口量是茶叶的十倍之多。
咖啡成为美国生活方式里不可或缺的一环,而这与其说是因为美国人痛恨英国横征暴敛,因而连带排斥英国人爱喝的茶,不如说是广大奴隶使咖啡变便宜且有利可图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