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在长篇小说《度越》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记里提到随佛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把时间留给生命本身,活着就是要认识自己。”由此点明了身为作家的她如何在佛法中重新认识自己,使疲惫不堪的生命有了几次大的翻转,从而才有了三易其稿的《度越》 。而对于我们读者来说,套用随佛师傅的话就是:把时间留给小说本身,读书就是要认识自己。也许宗教题材最初提不起你的兴趣,也许小说设置的男女情爱故事太过于单薄,也许施叔青在小说中植入的大量佛学经典和历史知识也会让你感到不安甚至枯燥,但把时间交给小说吧,慢慢地,你会在这种“任性”的叙述中认识一个你未曾见过的自己,一个跳出这光怪陆离世界的自己,一个似曾相识但却淹没在生活念欲中的自己,一个也许过了这样一个读书时光之后就再也追不回的自己。但也许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带着平凡而普通的我们走异地、寻异路,过别样的人生。
对于寂生和嫣红故事的设置与讲述,初看似乎有某种落入窠臼的嫌疑——一位信念坚定一心求法的比丘被红尘女子“破”了金身,反而在一念之间这个红尘女子却皈依佛门了却今生。不过浸润在“因缘和合”氛围中的《度越》却因此有了某种形而上的意味:世间万物都是处于跟其他一切相互关联之中,彼此之间因这现象产生互相影响和改变。这改变不是自己发生的,而是在关联中发生,在关系当中才是如此,发生的同时因缘就会瓦解,但没有结束,而是往解散的方向去改变,变成另一个事物的发生,如此迁流不息。由此寂生的坚持、崩溃、挣扎、反思,嫣红的强力、欲望、偶然、顿悟,都笼罩在这因缘和合的网中,成为了一场不可避免的相见,冥冥之中无法逃离,只求洞见因缘法无常,识得自性还本心。从而让这原本俗套的情节设置发生了质变,使我们产生了对世事无常,挣脱无处的悲剧感觉。
另外值得我们仔细品味的是寂生和嫣红在修行路上对自我本心的磨练过程,面对这纷纷扰扰人来我往的世界,他们是如何不断反观自身以应对种种欲念,求得自心还得本真的。这既是一种高度自觉的宗教理性,同时这也是一种对自我精神的极大考验与坚持。反观自我,在这欲海浮沉中我们是否只能任心飘荡其中随波而走?众生欲贪未断,才需要往外抓东西,否则就觉得空虚。爱道尼师的这句话久久萦绕在耳边,使我不得安生。在爱道尼师的话语中我仿佛了解到了那个淹没在念与欲中的自己的空虚。认识你自己,就从这每一次的颤栗中起。虽然《度越》中对人物本身修持的描写有些过于详细和繁复了,但这却是真实的,有效的,可操作的。其中所描绘的修行方式正是传统佛教的方式,即北宗神秀所说的观心看净:通过摄心息想、磨去外尘来达到禅定,然后由定发慧。所谓“观心”一方面是说要消除染心对净心的蒙蔽,另一方面是说要保持本觉净心。而保持本觉净心也就是要看住净心,因此也叫“看净” 。所以我们才会在小说中不断看到寂生通过不同的方式想要消除对嫣红的思念以求得恢复本觉真心、净心,但苦苦不得的过程。叙述语言也一改作者所喜欢的稠丽而显得克制直白、简单隐忍,其目的恰恰是要我们不要关注语言的细腻美好,而是要去在意这过程中人物的本我、自我、超我的缠绕挣扎纽结在一起所产生的力量与无奈,以及跟随作者旁观的我们应该去注意和认识的那些佛法道理:了知五蕴是因缘所法生,缘生则无常,因无常而苦,非我非我所,故而明白贪爱五蕴必有无法实现的苦恼。
反观《度越》中的现代知识女性“我”和沉迷佛学的曾谛的故事,就显得比较简单了,但冥冥之中又似乎是寂生和嫣红故事的现代翻版,有着宗教轮回的意味,只是这重故事或者寓言充满了现代味道,因而在单薄中显示出了别样深意。同样是被情欲所困的“我” (嫣红) ,同样是沉溺佛学的曾谛(寂生) ,同样是男子在偶然的机会中触碰到了内心封尘已久的渴欲,但“我”却选择在历史之中去寻求力量,曾谛则因此对翻译而来的佛法、流派、典义产生了大疑问,于是通往解脱道路上的现代人遭遇了宗教、历史与文本之间的纠缠,一切直指当今覆盖人文学科领域重要的阐释学理论——我们的本体是一种理解和阐释的本体,理解和阐释的媒介包括语言和我们的历史境遇。因此,对佛法语言的翻译产生大疑问的曾谛希图逐本溯源,重现真典;而在建康这座古城和瓦当中,知识女性“我”希冀理解佛典与玄学清谈融合的必然意义。这都是《度越》所讲述的本体认识自我的过程,这也都是本体对生命、自我、宗教的阐释,只不过殊途同归,无论世界如何变化,现代理论如何精致确凿,故事的主角们却还只有在佛教中才能寻找到安宁和智慧——洞见因缘法,破除我执,在禅定中求得大圆满、大解脱,才是正途。
只是人海沸沸、欲念不止,声色犬马的现代社会我们如何能够就此安然“度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