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那座山,始终在时间里沉默着。那山叫红阳山,很好的名字,可以想象成一幅画,太阳把它照得亮堂堂的,到处散发着红色的光辉。山上长满了红杉树,密密匝匝的,黄色的松针落下来,铺了一地,阳光一照,如金丝线一样闪着光。在这金黄的气氛里,偶有几处光滑的石壁裸露着,呈现出岁月的沧桑。空闲时节,乡亲们便见缝插针,晒一晒红薯丝和一些切开了的萝卜片。
羊肠般的土路,成了山、稻田与村庄之间的纽带。这条路坑坑洼洼,高低起伏,雨一下,滑溜溜的,走在路上像在荡船。那个雨夜,时年三十二岁的奶奶突然得了急病,爷爷急得汗水直冒,与人绑了担架,把奶奶抬着,风一般往杨林镇上的医院赶。可是,路还没走上一半,奶奶眼一闭便去了,任凭爷爷怎么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只有风掀着红杉树,发出一阵阵呜咽。
山,沉默着。路,也沉默着。它们用巨大的沉默,把一个个日子填满。
在巨大的沉默里,我两岁没了娘的父亲,也学会了沉默。在那些南瓜红薯当饭的日子里,父亲一边放牛,一边偷着去学校听课,几年时间竟断断续续上完了几年课程,并练出一手好字。1966年的冬天,父亲穿上军装,沿着土路走向山外的世界,成为一名铁道兵。或许,这次外出对父亲来说,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以至于他后来常常对我说,他这辈子都与交通事业有缘。
人一生都在路上走,不管走了多远,都无法走出故乡的版图。父亲在外忙活了几年,见了很多风雨。1971年退伍后,又成为村里的民兵营长。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带领民兵们修一条宽阔的通向山外的路,然而这个愿望迟迟没能实现。1972年那个下雪的冬天,父亲通过考试得以招工进城,成了一名普通的公路人。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把门前的山、山上的树,还有田野和那条曲曲折折的土路全覆盖了。洁白的雪,照亮人的目光,也照亮了父亲的行程。
爷爷和村民们仍在那个闭塞的山里,固守着一份贫瘠和辛苦,一任山风吹老容颜。走起来一片山、望起来一片山、蹲下来依旧一片山。在贫瘠的山里,他们只能种点茴香、花生、油菜来填补一个个日子。爷爷,这个我一直没有读懂的勤勤恳恳的老农人,直到他1983年离世也没走出山村一步,一条土路丈量了他的一生。
我到城里上班后,回乡的次数逐渐减少,后来听说村子里的几个娃儿每天很早起床,赶往十余里开外的杨林镇上学。有了匆忙的脚步,便有了希望。偶尔回乡,在村子里转悠,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行走了千年的月亮。月光,洒在山边那些新砌起的一栋栋楼房上,成了一抹极美的景致。
2013年适逢国家大兴乡村公路建设,良好的政策犹如送暖的春风,让已近暮年的父亲终于坐不住了,他几乎一天到晚在路上跑。忙啥呢?一句话:四处帮着筹集资金,必须修通家乡的那条土路。他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我不清楚。我只晓得2014年的那个早春,雪花未停,他便带着施工队进了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装点他的行色。
翌年四月,路终于竣工,红阳村也迎来了它自己的节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汽车的喇叭声在堆砌的绿色中悠长地划过,打破了大山的沉默。那一天,从不喝酒的父亲破例喝了不少酒,走在路上,晃晃荡荡。醉与醒之间,那玉带似的路,忽然宽大起来,仿佛融入了他的心里。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湿润的痕迹,这么大岁数的人,竟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