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陀是一个村子,若干年前它在一座山的山坳里,它的热闹来自于屋子里的那些人声。若干年后,村里的人渐渐下了山,走到了外面的世界,人声消散,植物覆盖了它。一座寺庙的舞台还在,只是没有了背墙,敞开的舞台犹如一扇落地大窗,仿佛告诉世人,物质完好的东西到最后都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完结。
我能想象曾经的戏台下,到了赶庙会的时分,男女老少,唱戏的,卖香烛的,卖火烧的,卖丸子汤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等等等等,都是围绕着对面的大雄宝殿开始,跳大神的嗡嗡如蜂,与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的戏台傲然对立。
村庄里的一些屋墙之所以还在,是因为村子里的人曾过于铺张地用了石头。不知道现在谁还用石头盖屋,这种粗重的体力活计已经被舍弃。阳光从石缝穿透,青草茂盛,风来它们摇曳,风去它们也摇曳,只要有光,有雨水。
一盘石碾。疏疏的有一枝桃花斜过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红又是一年春”“催出新妆试小红”“为他洗净软红尘”……你看,有桃花在,一切就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了。桃花从一座小院的墙头上伸出来,院内没有人住,野草在春风中疯长起来。石屋的门两侧有春节的对联:“春风送暖驱寒意;幸福不忘报党恩。”多么暖人,像春雪在阳光下就要融化了。我走近它,记下。没有人住的石屋,贴着暖心的对联,很有味道。
善陀实在是不大,十来户石砌的屋子,青绿的草铺天盖地。有些花朵开着,犹如小女孩身上的碎花布衫,望过去异样的舒畅。曾经的庙,高耸在小村中央,几朵白云从绵延起伏的山冈走来,庙脊上的琉璃瓦被云彩遮挡了一下,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呼哨着飞起来又落下去,小小的跳动,衬托着背后葱茏的山峦,这些庙顶上黄绿相间的瓦楞,更显得轮廓分明、光亮夺目了。在游客的注视下,善陀一定嗅到了山外文明的气息。
正是五月,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朦胧的潮气,清水流过,禾苗正在生长。我看见了那个朴拙的老人。他正挑了一担水走进油菜花田。他弯下腰,然后直立在花田中央的一块土包上。他突兀地站着,哼着欢快的小调,很自在地劳作着。
我走近他,问他在浇灌什么。
“浇灌坟茔上的树啊,万年松柏。”
他用手指给我看,先他而去的女人就在那里。那样轻松,没有一点伤感,但,仿佛是真的,如延续着从前的生活。老人眯着眼睛。挽留一些事情真的很难,很多人事也很复杂,到了这样的年龄,如果心中还有痛苦,痛苦就会与生活永远相伴了。因而,不应留下痛苦,让痛苦去浪费剩余的时间。
他的女人就在那里,油菜花田里,等待着亲爱的未亡人。扳着指头数日子,一日,两日……那头的农妇一定不紧不慢,守候在四季轮换的油菜花田里。葬在这油菜花田里的善陀人真是好福气啊。
老人从我面前走过去,依然是那种自在的神态。始终怀念爱着的人,任凭时光如水流逝,同时也被想着念着牵挂着,是件幸福的事。
看天。天上有云,云本无根。世人都说那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是啊,那云,混沌无识无序,依偎戏耍在山的怀里。谁又能说混沌不是一种大境界呢!像曾经的善陀人家,只守着自家的老屋,守着宁静的自然,守着一种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修房造屋,抽几口旱烟,看几朵云彩,心里平和着,吼几声地头田间的秧歌,咂摸-些活命的滋味来,你能说这不是-种幸福?幸福是-种自我感觉,难以倾诉,不可理解。
时间,好似昨日。
山、水、草、木,以及生命、智慧、劳作与汗水浇灌的丰腴,让我明白了,翻越一座山之后,面对的或许就是亘古的宁静与庄严,也懂得了自省与平和的美好。
冬日白雪覆盖,春天幼苗返青,五月百花盛开。山中的花期这般烂漫,得益于毫无阴霾的雨露滋养,洁净而又恣肆。曾经存在的善陀,看到过生命最烂漫的时刻,而此时,它就像黄土地上一块沉默的土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善陀,就名字而言,暗隐着从前的岁月。
(作者: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