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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融合”之道

来源:文学报 作者:段崇轩 编辑:洪悦 2018-09-06 11:45:39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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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年前,王安忆就小说艺术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小说是什么?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外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王安忆凭借自己丰富的创作实践和敏锐的艺术感悟,揭示出了某种深邃的艺术规律和创作理念。

  对小说的这种探索和追求,体现在更多优秀作家的创作实践中。譬如王蒙、汪曾祺、莫言、贾平凹、韩少功、阎连科、张炜、毕飞宇、余华等等,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矢志不移探求的,就是一条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融合其他文学思潮和方法、艺术元素和形式,所形成的开阔坚实的创作道路。尽管每个作家的生活积累、文学修养、思想资源、审美趣味等各不相同;他们逐渐形成的创作路子,也迥然有别。但立足中国本土现实,建构一种兼容并蓄的文学思想和方法,则是大体一致的。而其中的关键,是作家融合什么?找到了什么?今天的文学特别是小说,正走向一个融合的时代。

  二

  新时期以来40年的文学发展,就是不同的文学思潮和方法、观念和形式,不断地碰撞和杂糅、分化和重组的复杂过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新时期开始,文学领域兴起的现实主义主要有三种形态。一种是“十七年”形成的革命现实主义,另一种是接续“五四”文学精神的启蒙、批判现实主义,还有一种是借鉴西方文学的现代现实主义,由此构成了多元的、蓬勃的现实主义文学大潮。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末期,现实主义文学由盛而衰,它不再能适应走向复杂和深化的现实社会,不再能满足文学自身的变革要求。于是,寻根文学、现代小说、先锋小说脱颖而出,现代主义文学“平地而起”。用西方的文化眼光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用西方的文学理念变革小说的艺术形式和叙事语言,成为一种标新立异的文学潮流。但到九十年代之后,随着政治经济体制的不断变革,以及市场化社会的逐渐展开,文学日益滑向了社会边缘。现代主义文学热闹数年之后,不断降温,但作为一种新的理念、精神和手法,却潜移默化地沉淀在了文学的河流中。现实主义不甘沉默,努力走向时代变革和底层社会,形成了又一次“现实主义冲击波”。到了二十一世纪,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加速推进,市场化、世俗化社会全面推开,新的社会问题和矛盾不断出现。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份额在萎缩,但它在固有体制和机制的支撑下,仍然在坚持、摸索和发展。在创作的路向上,依旧奉行现实主义,除极个别作家外,绝大多数向本土经验、向传统文化回归。在剧烈的社会转型中,文学思潮却出现了退隐状态。现实主义难以宏观而有力地把握社会生活,引领民族的精神前行。40年的文学历史昭示我们,现实主义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传统和突出优势,但它遇到了新的问题和危机。现代主义代表着文学的某种流向和未来,但在中国显得“水土不服”。如何在新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语境中,实现现实主义同其他创作方法以及文学资源的融合,是一个亟待破解的文学课题。

  三

  任何一种文学思潮、观念和方法,都是在特定的社会土壤、文学流变的基础上产生的。作为一种创作思潮和方法的现实主义,其实有两种涵义。一种是指文学类型,它是独立的、自足的,有自己的起源、规则、形式,同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等“平起平坐”,自成一家。另一种指的是文学的基本规律,它是所有创作方法的一个起点和基础。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艺术创作,都是作家在现实生活的激发下,能动地表现出来的。就像千姿百态的建筑,都必须有圈定的、坚实的地面做基础。今天,社会的变迁和文学的自身演变,都在“逼迫”现实主义作出新的探索和变革,即以现实主义的基本方法为基点,融合其他文学思潮、方法,以及艺术元素、手法,打造出一种与时俱进的文学方法和手段。一部分作家在这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实践,形成了自己的创作模式和风格,而很大一部分作家,并未完成这种创作上的“蝶变”。如一些年长的作家,还固守在传统现实主义的窠臼里,致使创作难以更真实、深入地表现当下生活;如一些年轻作家,钟情自己那种自我的、亲历式的经验主义写作,导致了一种“小时代”式的创作倾向。现实主义是中外文学史上,最重要、最强劲的文学思潮;但也是一种概念含混、内涵庞杂、备受质疑的文学类型和方法。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勒内·韦勒克指出:“我并不认为现实主义是艺术的唯一的和最终的方法,我要强调指出,它只是一种方法,一股巨大的潮流,它也有自己明显的局限、缺点和惯例。”([美]勒内·韦勒克著 罗钢 王馨钵 杨德友译《批评的诸种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譬如它重理性而轻感性,重现实而轻审美,重性格而轻人性等等,都是根深蒂固的局限,都是需要借鉴其他文学思潮和方法乃至社会、自然科学思维来纠偏、革新的。面对新的时代发展,面对新的读者需求,传统现实主义显出了它的诸多短板、缺陷,我们不能再笼统地倡导现实主义了。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所以能不断进步、拓展,就是它始终在寻求一种融合、创新之道。而开辟文学潮流的,是那些挑战传统、彰显自我、融汇百家、独辟蹊径的开拓型作家。如王蒙,是一位被誉为具有“现实情怀和文体‘探险’精神”的作家,他说:“比如说我的作品,既是现实主义的,但我又不准备遵循现实主义的各项‘规则’。你说不是现实主义的?我当然是反映现实的,不管我写得多么荒诞,但都是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启发,然后把这种启发或与古代的、或与外国的事情联系起来。……至于用什么方式反映现实,与现实的本来面目保持多大的距离,这都可以由作家选择。”(王蒙《王蒙文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正因有这样的文学胸怀和创作理念,才使他在现实主义小说、现代派小说、新笔记小说等领域,作出了累累建树。王蒙引领了新时期文学潮流的发展,他的观念代表了优秀作家的心声。

  现实主义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以贯之的文学主潮。尽管现代主义曾经几度崛起,其他创作思潮也时有涌现,但都难以撼动主潮的位置。现代主义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有两次兴盛期,一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拿来”的现代小说思想和艺术,刘呐鸥、施蛰存等借鉴的新感觉派和心理分析小说方法;另一次是八十年代中期,王蒙、残雪、马原、格非等汲取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形成的现代派、先锋派小说创作潮流。这两次现代主义浪潮,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影响深巨,它改变了现实主义文学一统天下的僵化格局,给现实主义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生机。因此,现实主义的融合,首先是同现代主义的融合。王安忆并不是一个开创新潮的作家,但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意识到了现实主义的局限,现代主义的优势,说:“我以为,小说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通常叫做‘现实主义’的那类;……另一种是往往被叫做‘现代派’的那类。”(王安忆《故事和讲故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她承袭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小说富有生命力的元素,扬弃了两种创作方法中的艺术短板,既注重小说的现实性、客观性,又注重小说的“心灵性”、精神性;既着力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偏重人物的人性、命运的开掘,形成一种具有现代品格的现实主义创作范式。新时期以来的相当一批作家,都是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滋养下,实现了创作上的转型和超越,推进八十年代的文学达到了一个高峰期。

  

  现实主义几乎是一种海纳百川式的创作潮流,它同样可以容纳古典主义文学创作。中国有着博大的文化传统和精深的文学资源,足可以构成源远流长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潮。但一百年来的现代化进程,古典主义传统被割裂、削弱。我们注重了西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借鉴,却轻视了对中国古典主义的传承和发展。中国当代作家真正具有古典主义意识,是在新时期文学之后。譬如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洪子诚评价说:是“对个人、家族、村庄的经历、命运的讲述,放置于现代史的广阔背景中,联结重要的历史事件,以探索、回答历史变迁的因由和轨迹,以及有关乡村、民族命运的问题”。(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小说深刻而艺术地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近现代历史上的衰微、变迁和悲剧命运。同样是陕西作家贾平凹,沉潜中国的儒道佛文化,古典文化不仅成为他一部部小说的内在魂魄,而且转化成一种文本的结构形态、语言神韵、审美意境。他说:“我要说的是,中国文学一定要坚持它的文学品相,一定要写出它的中国味,中国的气派。在作品写作上,进一步调整、改变我们惯有的思维,调整、改变我们的文学观念,要关注当下社会,关怀我们人的本身,关怀生命的自在和尊严。在作品境界上向西方文学借鉴,汲取,又要一定写出中国文化。”(贾平凹《关于小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要真正具有民族文化内涵和气象,将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我们才刚刚起步。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着一种 “近亲”关系。西方文学史上,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期,浪漫主义风行;19世纪三十年代现实主义取代浪漫主义,成为文学主潮。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现实主义是主流,而浪漫主义是重要的支流。在40年的新时期文学中,汪曾祺、张洁、张承志、张炜、何立伟等,创造了一个多姿多彩的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丰富和推动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随着市场化、世俗化社会的推进,物质化、功利化思想观念的漫延,浪漫主义文学渐渐销声匿迹。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更多的是物质、金钱世界,消极、世俗人生。人类不能没有理想,人生不能没有浪漫。转型期的社会呼唤着浪漫主义文学,作家须要重建自己的理想、想象,用浪漫主义文学温暖和激励人们的前行。新时期文学走过40年历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其中有一个基本规律,就是文学要强大、发展,就要回归现实、回归本土,才有望实现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目标。在这一过程中,文学的继承、借鉴、融合,是一个格外重要的实践和理论问题。各种文学思潮和流派,都要自由、充分发展,特别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新古典主义,要努力为之创造生长空间。作为主潮的现实主义,不仅要与其他文学思潮和流派融合,还要向其他艺术门类如戏剧、电影、民间文学、网络文学等借鉴,向哲学、历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取法。转益多师,革故鼎新,使现实主义真正成为富有生机和生命力的创作“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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