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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长篇小说《修改过程》:在人生与文学的后台

来源:文艺报 作者: 编辑:魏玮 2019-01-14 1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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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把文学的笔触在人生的时间线上向后推移,重构了一群知识青年——77级大学生,在宏阔的时代之门重新开启时,戏剧化的人生种种。

正如我们对人生、社会和历史的认识,往往也经过不同程度的“修改”,如何让读者意识到另一种世界存在的可能,又如何获取认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思维途径,是韩少功在文学创作之路上不懈求索的目标。

2017年10月,韩少功在“创作40周年汨罗乡亲见面会”上,红着眼眶、忆着往事、说着方言:“50年前我来到汨罗,40年前我离开汨罗,时间过得非常快,我现在60多岁,已经是一个老人、一个老兵,做不了太多事情。一个老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经过40多年的离开,也经历了我们国家最为翻天覆地、也是大风大雨的变化时期,我又回到了这里。山水变化不大,人有变化,但是我相信回去以后,脑子里出现的印象还是你们40多年前的印象,一丝一毫还是定格在那个时候,永远记住我们大家共同度过的岁月。”1978年3月,韩少功从下乡插队生活了10年的湘西汩罗回到长沙,成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77级大学生。1988年2月,他渡海南行到海口筹划《海南纪实》。2000年5月,回归湖南汩罗八景乡定居,至今保持着候鸟般南来北往各半年的生活。韩少功在时空里又回到人生和文学创作的原乡,他的语词一直在不断打开时代记忆沉甸甸的关卡:《马桥词典》在漫漫官路上走完了知青们感知的乡村百态;《日夜书》还原了热血与悲壮的纠缠不清的知青与后知青生活;在新作长篇小说《修改过程》中,他把文学的笔触在人生的时间线上向后推移,重构了一群知识青年——77级大学生,在宏阔的时代之门重新开启时,戏剧化的人生种种。

现实与创作的人生就这样汇合成一个回路,在回归的同时,其思想与艺术追求却是一往无前的探索姿态,执著又决绝。韩少功在理性反思中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记忆,用文体探索的方式不断给予读者认知人生的机会,同时也在笔下人生被修改的展示中,锻炼着读者对世界先见认知的怀疑能力。此次的文学实验所想讨论的文学与人生、真实与虚构之关系,是通过主人公肖鹏创作并修改网络连载小说来展开并达成的。

时隔40年的回望,一代人的青春既被怀恋定格出温情鲜活的一丝一毫,却也不可避免地在记忆的画板上,被警醒地审视、嬉笑地调侃、严肃地追问,有意无意中被放大缩小扭曲变形。小说开幕如《日夜书》的第一节,一个脱胎于现实的荒谬梦境惊醒了主人公,随之打开下文呓语般的记忆,不同的是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开章明义交代了创作主旨之一:肖鹏与其创造的笔下人物陆一尘产生的矛盾,即文学在人生的后台上以何种程度表现或修改了人物的真实生活,而作为脱胎于现实原型的虚拟人物,又应该如何审视文学人生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人物从人生的后台跳出来,又回到小说的前台上,他太想找到小说中没有的东西,重新观察周遭的世界,以痛感来确认自己的真实,于是觉得小说不仅是文字,有硬度和重量,会切实对人生产生影响,发生作用。

小说诞生于肖鹏对身心在生活中衰退的发现,他开始闭关进行自我拯救,以期找回自己的“天才”。这番寻索,便从打捞被遗忘的记忆,书写77级同窗故事开始了。

1978年,一批背景各异、来路不明、思想复杂、面目粗糙的“野生动物”汇集于北麓山下高校的中文系,成为韩少功笔下的主人公肖鹏创作的网络小说里的人物,他们的人生不仅在时代生活的浪潮中被修改,还在肖鹏的文学创作的后台上被修改着。陆一尘带着现实生活中“牌桌上认识的那个记者”和“老婆那个业余合唱团里的欧阳老师”的影子被塑造成最合适的上下铺同学关系。他顶着一头天然卷和一口白牙风流倜傥纵横校园和社会,成为抗议校园“八禁”、呼唤爱与自由的活动领袖,毕业后成为报社副总,在文学风流介入现实日常引起骚乱时,愤怒得难以释怀,陷入一地鸡毛。陆哥集结了几个老同学,约律师前来KTV商议肖鹏名誉造谣,赵小娟来到混乱的现场时,却看到醉醺醺的马湘南和被资本侵袭的文化只剩下一大片空空的座位。马湘南出身高干,当兵三年本想为了吃喝报考食品加工系或畜牧业,迫于母亲意见误打误撞进入虚无缥缈的中文系。他骨子里的世俗精明尤为擅长舞弊、贿赂、坑蒙拐骗与投机倒把,从校园至商场杀出一条成功之路,堂堂董事长并不在意被印象模糊的老同学,以网络方块字塑造出的虚拟形象,更不把文学当回事,他关注的只有现世实际之利益,“只要他不举报老子走私和逃税,他爱谁谁”。最后却因为后代生活荒谬毫无指望,从卫生间窄小的窗户一跃而下,归于自由。

小说角色与人物原型相互串联,生活真实素材与虚构经历杂糅缠绕,一并聚下构成了故事,“这种写法,时而像前台演出,时而像后台揭秘”。韩少功借肖鹏之口点明“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意大利剧作家皮兰德娄,在舞台上也有类似尝试,你们看多了就会习惯的”。发表于1994年的文章《在小说的后台》中,韩少功早已阐释过同样的观点,布莱希特的“疏异化”就是喜欢往后台看,把前台后台之间的界限打破。皮兰德娄让他笔下的人物寻找他们的叙述者,写下所谓“后设小说”,即关于小说的小说,也就是将小说的后台示众。在此意义上,无论是韩少功还是肖鹏,其创作野心之二便是实践这种观点,展现文学作品背后创作、融合、连接修改的一切,他放弃了小说的拟真追求,而试图把文学与人生的错综复杂相互参照,把虚构的过程,即在文学的后台修改人生的过程呈现出来。

文中大量精心设置的线索都指向作者的创作追求,最明显的便是第十二章与第二十章,AB两个版本“难以取舍,不妨把两稿都上挂,比较一下不同写法的效果”供读者选择。小说有自己的惯性,人物走在人生的岔路口会生长出自己应该的模样,楼开富与史纤的不同结局就像是平行宇宙中不同的人生呈现。而小说的附录更是作者试图展示小说人物的人生后台的体现。附录一《1977:青春之约》的末尾,名字带着黑框的马湘南分明是从小说的后台向观众招手,提醒各位:“世界上有真的我,而我也是真的死了”。附录二(花城出版社版新增片段),点明了第一章肖鹏在与陆一尘的论理噩梦中,把待发表的涉及陆哥真爱小莲的一章删除了。而现实生活中,退役的举重运动员小莲其实是肖鹏的护士。导演韩少功再次提醒观众,“那个附录的脚本,是我借用了一个表妹那里的,只是做了点手脚,把我的几个人物塞了进去。这种偷梁换柱的事,子虚乌有的事,在我们这一行里常有……”如果读者仅看过《花城》杂志刊登的《修改过程》,那么毋庸置疑会把附录的班会献礼视频提纲,看作是肖鹏小说的真实补充素材,虚实参照以期全面解读时代的另一种向度。而在单行本中,你又会重新对这一部分产生质疑,原来记录了时代深情的所有同期、片花、配音的视频提纲文稿,也未必真实,或者说,这种真实是为了进一步解释人生与文学的虚构。正如我们对人生、社会和历史的认识,往往也经过不同程度的“修改”,如何让读者意识到另一种世界存在的可能,又如何获取认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思维途径,是韩少功在文学创作之路上不懈求索的目标。

小说的第二章提到,“有些室友讥讽肖鹏是叶公好龙,好自由又怕自由,想革命又反革命,不过是鲁迅先生笔下那谁谁谁。”韩少功曾如此阐释对这段已逝又永恒的特殊岁月的书写:“这一代人是即将翻过去的一页,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们的人生经验和对经验的自我读解,是人类精神传薪的一部分,身上肯定有前人和后人的影子,可能永远是你那隔壁的谁谁谁。这些隔壁的人,很可能就是化了妆的人类史。”文学与人生相互照耀,真实与虚构相互穿透,韩少功在《修改过程》中的所有努力,就是把人生与小说的前台与后台相互参照,打通并置,“对于作家来说,这既是作家走出层层无限的后台,展示自己的过程;也是读者超过层层无限的前台,理解作家的过程。每一次智巧的会意,每一次同情的共振,每一次心灵的怦然悸动,便是真实迎面走来。”

知青和老三届的经历是中国一代人的精神症结,萦绕在无数亲历者人生记忆永不忘怀的日夜中,这群“野生动物”的面目一丝一毫定格在那个时候。正因为有人回忆、有人书写、有人寻索,这些平凡的故事就变得不再平凡,记忆不再是原来的记忆,生活也不再是原来的生活。历史记忆长河里的某某某,被赤诚的导演从社会的碎片和生活的缝隙中打捞出来,辅以妆容篡改与技术指导,终于,成群结队穿越了无限的人生后台,登上文学的前台奋力表演。而这后台与前台的共同演出究竟是不是一出好戏,还得由时间和观众评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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