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记忆中,故乡村庄里的毛驴,狗样多。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役用价值的消失,驴类已基本退出乡村的视野和记忆。而随着美食时代的到来,驴的食用价值却又连连爆棚,即使历史上远离驴肉的广东市场,每年也需要30多万头。
既然需要,便有饲养,这是市场铁律。但奇怪的是,中国的驴数量,仍在逐年锐减。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矛与盾之间,碰撞着怎样的故事呢……
一
许大叔养了一群小毛驴,邱大姐养了一群小毛驴,刘大爷也养了一群小毛驴。
他们,并没有生活在一个村庄里,而是相距几公里,甚至几百公里。但他们的驴,却是同一个模样。
白眼窝、白嘴唇、白肚皮;浑身黑色,滚圆滚圆;体型偏大,类似骡马。
传统的小毛驴,在我们的记忆中,灰色、瘦削、毛乱,一副受苦受难的模样,常常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逆来顺受地奔忙农活,或蒙着眼,日日夜夜机械地拉磨,或被人骑在后背上,低着头,默默无声地赶路。
可它们,不一样。
二
这一片土地,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境内,是大兴安岭、燕山山脉与内蒙古高原、辽河平原的过渡带,纯丘陵、半沙漠,寒冷、干旱、偏远,聚集着内蒙古自治区三分之一的贫困人口。
敖汉旗四道湾子镇四德堂村,距离镇政府50里,处于农牧交错带的中心。全村401户人家,按照国家扶贫办公室的最新统计标准,有197户处于贫困线之下。
的确,这里降水量只有310毫米左右,庄稼全是望天收。贫困,是这里千年不变的钉子户。
62岁的许永章,实在是一个苦命汉子。二十年前,妻子身患癌症,住院化疗,三个孩子陆续进入婚龄,而家里背负着十多万元的外债,住在低矮的土房里。
但命运并没有垂怜这一家人。2011年之后,厄运再度降临。妻子又罹患乳腺癌,很快又向淋巴转移。家里的外债,愈发堆成了丘陵,堆成了大山。
妻子,经常绝望地大哭,却又无可奈何。
漫长的苦闷时光里,许永章依赖抽烟解闷。无钱购买,只能抽旱烟。旱烟叶每斤10元,一次买5斤,自己动手,把烟叶揉碎搓细。再买一斤白纸,五元。纸条一拧,即成烟卷,自卷自抽,可维持一年。旱烟,比成品烟冲劲大,常常呛得咳嗽,但他感觉过瘾。浓烟滚滚中,暂时忘记人生的烦恼。
十年了,他从未买过一包烟。
日子,就这样黑黑白白、酸酸苦苦地爬行着。
邱文君,女,39岁,生活在巴林左旗林东镇后兴隆地村。这里位于赤峰市的北部,距离敖汉旗200多公里。小村825人,312户,分五个村民组,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达158家,近500人。
邱文君是独生女,上有一个八十多岁的高龄奶奶,父母常年有病,需要用药并照顾。没有办法,她只得招了一名上门女婿。丈夫腰椎残疾,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婚后生育两个孩子,又需要上学。不用说,家里累积着数万元外债。
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几乎全压在她一个弱女子的肩上。
看着她一家的贫困,满村的大树小树们都摇头叹息。
刘和,今年64岁,出生在距离后兴隆地村30里外的马家河村。由于家贫,他一直打光棍,在黑龙江省的边境线一带流浪,被雇佣放羊,直到48岁才组成家庭。
老伴霍书芹,比他小一岁,生来左腿残疾,年轻时在生产队担任饲养员,负责喂驴,铡草时,不小心被铡掉三根指头,后来嫁给一位马姓男人。丈夫去世后,经人介绍与刘和相识。
两个穷苦人,组成了一个家庭。经过几年打拼,终于盖起房子,还清外债。
却不料,2014年冬天,残疾的老伴不慎滑倒,摔断了第11节和12节脊柱,累计花销11万元的医疗费。而年老体弱的刘和,也患有严重糖尿病,需要注射胰岛素控制,每天四针。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家庭。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困窘。
他们,是乡村的苦楚,更是国家的忧戚。
2014年,中国开始全面部署和实施精准扶贫战略,数以千万计的贫困家庭被纳入国家档案和国家关怀。
中国政府向全世界郑重承诺:2020年全部脱贫!
由此,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最深层次的一场脱贫攻坚战斗,拉开大幕……
精准?这两个字太精准了。
社会的发展、思想的深化,都是一个由粗放到精准的过程。比如说,过去对于刘和、邱文君、许永章等万万千千的贫困户,虽然政府真诚关心,社会都在帮扶,村民也在资助,可怎么能够彻底解决他们的贫和困呢,却没有具体的精准办法。
三
驴,其实也是舶来品。
原产北非,有4000多年驯化史,后通过西亚、中亚输入西域。西汉张骞出使时,引入关中地区。
驴子优点甚多,性情温顺、吃苦耐劳、食量小、病疫少,不仅干农活,还能做家务——拉磨,我们祖先食用的白面白米,大都是它们蒙眼转圈的作品。而且,它们还是交通工具,张果老骑过,陆放翁骑过,大多数的农村媳妇,也都骑过。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不啻是中国农民最亲密的伙伴。
改革开放以来,农业机械全面普及,交通条件全面改善,即使在山区,各种小型农机具也全面替代畜力,名为“气死驴”。现代社会里,驴类几千年的役用价值几乎完全丧失,数量急剧下降。
据统计,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毛驴存栏量1400多万头;2006年,减少到777万头;2014年,更下降到470万头。
驴类,正在退出乡村的视野,正在退出人们的记忆。
但奇怪的是,随着美食时代和营养时代的到来,人类却越来越喜爱驴肉了。“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成为天南海北食客们的共识;山东、安徽、河南、山西、陕西、河北等地,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地方名吃。即使历史上从不养驴、远离驴肉的广东,每年也食用30万头。于是,人们咀嚼着,也怀疑着,这是驴肉吗?
更奇怪的是,既然市场有需要,多养即可多赚,这是铁定的经济规律。可与鸡猪牛羊等养殖业完全不同的是,唯有毛驴养殖业萎靡不振!
为什么呢?
原来,驴的生理特征与鸡猪牛羊等普通家畜不同。一只母鸡年产蛋可达250枚,一头母猪年生产两三胎,可产仔20多头;一只母羊可年生两胎,产仔10头左右。即使是母牛,虽然怀胎9个月,但肉牛体量大,达1500斤左右。
而驴呢,不具备这些优势。怀孕期超过12个月,一胎只生一个,肉驴体重只是牛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原因,鸡猪牛羊,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产业和市场,国家专项资金扶持,科技机构全程护航。而驴养殖,什么也没有。更重要的是,毛驴养殖在全世界都没有引起重视,在科学领域一片空白。
现实大有需要,中梗却未打通!
初级阶段,特殊时期,老实本分的毛驴,被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要改变这个局面,要撬动这个市场,要培育这个产业,无异于第一个吃螃蟹,需要巨大的勇气、巨大的耐心和巨大的投入。
众所周知,东阿阿胶股份有限公司以阿胶产品闻名,而阿胶的基础原料是驴皮。这些年,他们在改善毛驴品种和饲养毛驴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科学经验。他们在筹划着,如何回报社会?
四
2014年,许永章被确定为精准扶贫贫困户,进入国家档案。
在享受国家相关扶助之后,确立哪一项兴家产业呢?他用政府提供的3万元无息贷款,购买了5头青年母驴。
多年来,家里的5亩旱地,只是种植玉米、小米、土豆和大豆,产量很少,秸秆和豆秧却多。过去,大多就地焚烧,现在却正是毛驴的主食。
毛驴刚进门时,眨着陌生的大眼,看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似乎有些失望。于是,便像一个个嘎小子,常常发脾气,吹胡子瞪眼,甩头吊屁股。而老许,有着足够的耐心,像对待刚刚娶进门的娇妻。他试探着,用条笤帚挠挠驴肚皮,用手掌摸摸驴脖子,请驴吃蔬菜,喝温水。
果然,第二天,驴子看他的眼神也温暖了。
第三天,驴子们便成了他的好伙伴。
平时,除了喂草料外,许永章还常常添加一些小米饭、大米饭、白萝卜、水果片。过年时,自己吃饺子,也请它们吃几个。
亲爱的驴子,一天天地膘肥体壮、毛发油亮起来……
二三十年前,村里几乎家家养驴。邱文君的父母也曾经养过两只,却是那种传统的灰驴,个头小小,浑身土灰。
现在,政府免费提供的3头毛驴,是一种新型的“三粉驴”,眼窝、嘴唇和肚皮均呈粉白色,浑身黑油油、圆滚滚,既漂亮又高大。
羊猪牛鸡养殖,粪便多,味道重。而驴以草为主食,是单胃动物,不反刍,粪便无味。
驴的怀孕生育周期长达12个月,且小驴6个月断奶,其间需要多多照顾,像照顾孕妇和婴儿。从这个角度而言,毛驴养殖极适合家庭作业。
搞家庭饲养,老弱病残孕和儿童均能派上用场。就像邱文君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能干,六十多岁的病弱父母能干,腰椎残疾的丈夫能干,即使几岁的孩子,也能干。
家里人手多,邱文君又租赁了两头基础母驴。每驴每年只需付出130元保险费,一切产出便可归属自己。
通常情况下,母驴每13个月生产一头驴驹儿。小驴断奶后,售价5000元左右。
刘和年轻时候也养过毛驴,吃过驴肉,却从不知道驴的价值。比如驴皮,过去都扔掉了,现在才知道是宝贝,能做阿胶,是天下女人的红颜。
他的老伴,更是对驴有着特殊感情,被铡掉的三根手指,便是刻骨铭心的纪念。现在,她要把一生的损失,从驴身上找回来。
他们用无息贷款,购买了两头母驴,又租赁了两头。
一头驴,每天二斤料,以干谷草为主,配以少量玉米豆和葵花饼。还有水,驴喜饮干净水,冬季需温水。
2014年开始,东阿阿胶与位于赤峰市辖区内一南一北边境的敖汉旗和巴林左旗政府联合,对已经进入国家档案的贫困户,进行精准扶持。
他们投资500万元组建了全国第一家养驴专业合作社——“天龙养驴专业合作社”,建设标准化养殖场,免费提供各种养殖技术,并按市场价对贫困户购买基础母驴予以50%的补贴。
在敖汉旗,他们与旗老区促进会联手,筹资1000万元。其中500万元,作为风险保证金,放大十倍,撬动银行贷款5000万元,扶助2000个贫困户。另外500万元,全部贴息,对贫困户实行租赁养驴、无息贷款养驴等优惠政策。同时,引进优良品种“乌驴”,全面改善和提升当地传统的毛驴品种。
“乌驴”又名“三粉驴”,是东阿阿胶投资巨大、耗时多年培育的一种优种毛驴,不仅体型大,而且病疫少。
五
毛驴世界,多多趣闻呢。
驴的前腿内侧,天生存有两个椭圆形的肉团团,类似眼睛。自古以来,被称为“夜眼”。但人们多次做实验,用黑布包住夜眼,驴仍是善走夜路。于是,有人认为是关节经常弯曲导致。又有人说,这是胎儿时两条前腿长期夹紧头部留下的印痕。
总之,“夜眼”到底是什么,没有定论。
还有,母驴的妊娠时间,大都在夜间。
小驴生下时,约50公斤,两个蹄子抱着头,趴在地上,像一个酣睡的婴儿。懵懂一会儿后,睁开眼,试图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一下,摔一下,反复七八下。此谓“八叩八拜”,感恩母亲。而后,站稳,“咩、咩……”地叫两声妈妈,找准乳头,一口含住。
一个新生命的人间旅程,就开始了。
其实,母驴自然选择夜间生产,是为了安全。这是一种特殊的生物学特性,是几百万年野外环境的自然进化而形成的。
哺乳动物,大多如此。
只是,驴类更加原始,更加简单。即使冬天,产房零下20摄氏度,也不需加温,母子平安。
哦,真是一个本性纯朴、甘于奉献的伟大种类啊。
一次,邱文君家的母驴要临产了。她熬了一锅小米粥,又准备了剪刀、棉球和白酒等,准备接生。可等到后半夜,也不见异常,便回屋睡觉。
第二天早晨,猛然发现驴棚里蹦蹦跳跳地多出了一头小毛驴,眨着亮晶晶的眼,好奇地看着她……
六
许永章饲养的5头青年母驴,其中三头当年怀孕,第二年就生下三头小驴。
6个月后,小母驴留下,小公驴出售,每头5000元左右。母驴在产后12天,即可配种再孕,而小母驴仅需两年,即进入育龄。
2016年,他出售3头小驴,获利15000元。2017年,出售8头,收益35000元。
现在,他家里饲养着大大小小33头毛驴。成群结队,蹦蹦跶跶,步调一致奔小康。
外债早就还清了,孩子们也都结婚了。妻子的病情趋于稳定,脸上泛动着润红的笑容。
平时,他与驴们特别亲热。驴呢,也是他全家的亲密成员,看到他,咴咴叫,高兴时,欢天喜地,摇头摆尾。还会笑,龇牙咧嘴,做鬼脸,打滚儿撒欢。
去年以来,许永章开始抽纸烟了,一次买一条。平时,也常常喝几杯小酒,过年过节时,还邀上几个亲友,轰轰烈烈地热闹一回。
而他所在的四德堂村,现在有一多半人家养驴。2017年,全村人均收入已超过8200元。
邱文君的家里种了四亩玉米、大豆和谷子。这些秸秆,正好用于养驴,不用外购。全家人,虽然多是老弱病残,却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现在,她家里已经育有5头基础母驴。一头基础母驴,如果直接出售,价值10000元。如果用于生驹,每13个月一胎,半年后,小驴可售5000元。这个账,她算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标很明确,多多培养基础母驴。因为每一头基础母驴,就是一个小银行呢。
刘和与老伴,没有自己的儿女。他们把所有的爱,都赠给了驴子们。
驴的一日三餐,要准时:早6点,中午11点,晚上7点。三遍草,三遍水,半夜再加一次夜草。
三年来,这四头母驴已产下9头小驴,给他们老夫妻抹平了一笔又一笔的外债。
目前,又有三头母驴怀孕了。
心里有事儿,腿上有劲儿。他们的病情,全都稳定了。
石墨与金刚石,价值迥异,但构成它们的化学元素完全相同,只是元素结构排列不同而已。
人,作为一个个社会元素,总有一种排列结构最科学,最给力。而每个人,一旦进入这种最科学、最给力的结构之中,便可以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都是一个核工厂,就看怎么激活。
本文涉及的几个地处偏僻的贫困家庭,因为几头驴的加入,似乎被激活了。
2017年底,这三个家庭,陆续宣布彻底脱贫!
的确,他们十分苦命,却又万分幸运。
这一切,都是毛驴带来的,更是这个时代带来的。
东阿阿胶还在辽宁、新疆、黑龙江、宁夏、甘肃等地的20多个偏远贫困乡镇,以自己的优势,进行着特殊形式的“精准扶贫”。
敖汉旗新惠镇小王爷地村青年张亚星,2012年7月毕业于内蒙古科技大学,在城市打工几年后回乡创业。2017年,他投资20万元,正式注册“敖汉旗恒都农民养驴专业合作社”。他计划用两年时间,养殖规模突破200头,实现年纯收入60万元的梦想。
和张亚星相隔千里之外的辽宁省铁岭市郊区,有一位海外留学归国的年轻人刘泽,想法更加宏大和惊人。2018年,刘泽公司已经饲养种驴2000余头,带动了周边上千个贫困户。
截止到目前,东阿阿胶已累计投入扶贫资金2.4亿元,辐射带动投资55亿元,惠及全国1000多个乡村、20000多个贫困户。
他们特殊的扶贫故事和扶贫模式,已受到国家的高度肯定。2017年,他们被国务院授予“全国脱贫攻坚奖奉献奖”。
这在全国医药和食品行业中,是唯一的。
七
2016年,原农业部出台《全国草食畜牧业发展规划(2016—2020)》,首次将毛驴作为特色禽畜列入国家畜牧业发展规划。
据中国驴交易所数据库统计,截止到2018年9月,我国毛驴存栏量已经超过478万头,新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止跌回升现象。
法国诗人耶麦有一首诗: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它载着穷人们,和满装着燕麦的袋子,走向明天……
驴类的群体,在一天天茂密起来;贫困的人家,在一天天富裕起来……
富裕的基础是稳定,稳定的根本是平衡。
而平衡,需要方方面面。驴产业,便是其中一个小小环节。
只有每一个环节都结结实实、严丝合缝,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庞大的文明链条,才能圆融地运转、前行、衍生……
(作者:李春雷,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报告文学《宝山》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