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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丨诗文一杯酒 生死畅笑间

来源:红网 作者: 编辑:郑重 2019-06-17 19: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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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一杯酒    生死畅笑间

——悼著名作家孙健忠

龚曙光

世间有些人成朋友,不是因为患难与共,而是因为彼此瞩望。譬如我和健忠兄。说起来,我俩一直南辕北辙,若即若离,但不知不觉中,反而交成了好朋友。

和健忠称兄道弟,其实也属忘年。健忠比我长二十岁,他的长子孙佳,也比我大了一岁多。我将他们父子同称兄弟,孙佳对此常犯嘀咕,老觉得我占了多大便宜。倒是健忠豁达,每每提及,哈哈一笑:“莫管这些,莫管这些!各是各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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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健忠吸引,起初还真不是因为文学。尽管那时我只是文学系的学生,健忠已是有了名头的作家,在文学湘军的阵营里,算是摇旗呐喊的主将。一次健忠回湘西办个什么文学班,吃饭时有人讲起关于他的一段故事,多多少少有点情色。我以为健忠会内心不悦,甚至会溢于言表,不料健忠哈哈大笑,那种坦荡和爽朗,正如他老家湘西金秋的阳光,温暖,爽净,山川普照。满满一屋子吃饭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的笑声感染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健忠那么开怀爽朗的笑声。那笑声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兄长,一个可以让陌生人引为兄长的兄长。

健忠出道早,文革后期已不断有作品传扬。他的这种身份,很容易让我那几届的文学系学生,产生出一些另类的眼光。直到他《甜甜的刺莓》刊布、获奖,我才埋下头来,认认真真地阅读他的作品。后来我猜想,这种另类的眼光,肯定不只我们几个大学生有过,应该是当时的文坛,当时的社会共有的短视和偏见。但似乎他并不在意。他同时期同类型的作家,有好些几十年后还在为此声辩,健忠好像从来没有谈及。一次我说起当初自己的偏见,健忠照旧是一串爽朗的大笑,举起酒杯邀我:“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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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湘军那时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对其未来,整个文坛期许甚高,就在这时,我写了一篇颇不合时宜的文章——《湘军,一支缺乏修炼的队伍》。文章历数湘军在文化传承、美学视野、文学技术等多方面修养和修炼的缺陷,对文学湘军的未来大大地唱了一次衰。文章虽然没有具体举证作家和作品,但一竿子打了一船人,其实后果更严重。《湖南文学》刊发后,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大意是“自家人拆自家的台”,“气可鼓不可泄”之类。不久,我去健忠家,进门他便说我的文章写得好,真正说到了要命的地方。打开两瓶酒鬼酒,大呼小叫地让夫人炒这炒那,一顿酒喝了大半夜。

那是我第一次进健忠的书房,案头柜边,不是海明威、福克纳,便是卡夫卡、庞德;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便是马尔克斯、加缪。健忠如此大的现代主义文学阅读量,一方面让我由衷敬佩,一方面令我暗自担忧。这样狼吞虎咽般的文学补食,是否会让健忠食洋不化,反倒迷失了自己?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他的《醉乡》发表。

在这部长篇里,健忠找到了现代主义审美和传统湘西巫傩文化的融通点,找准了人类生命困境和湘西地域人格的纽结点,使其惯常甜美的叙事风格,叠染了生命无常的忧虑,使其封闭的田园生活,融入了社会倾覆的不安。小说的叙事,在流畅的故事讲述中,嵌入了情绪的顿挫和思想的纠结,因而获得了更强的文本张力。这种人生激越与生命苦难纠缠的审美追求,升华了健忠的文学境界。我觉得健忠已经是一位臻于成熟、值得研究的作家,并郑重地列入了自己的研究计划。我把这些想法告诉健忠,他依然是哈哈一笑,仿佛这事与他并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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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东研究生毕业,健忠很想我留在作协的创研室。阴差阳错,到头我却辗转去了文联的理论研究室。后来健忠当了作协主席,问我是否仍愿来作协?但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弃文从商了。

调入文联,我和健忠的小儿子孙多成了朋友,也因此看到了健忠家庭生活的另一面。孙多生性颇顽劣,从小不爱读书,健忠严管无效,之后便不再勉强。健忠觉得读不进书没关系,只要健康便好。孙多参加工作,在文联当司机,健忠觉得工作贵贱没关系,只要努力工作就好。孙多在社会上广交朋友,手头用度大,不时需要家中接济,健忠觉得给点钱没关系,只要不亏待朋友就好。再后来,孙多结婚生了孩子,孩子便丢给了家里,健忠觉得多个孙子吵点闹点没关系,只要孙子开心就好。把所有这些“就好”加起来,健忠夫妇的负担其实已经很重。尤其是健忠,对于孙多人生的忧虑,慢慢成了一块心病。然而我任何时候去看他,照旧是喝酒、畅笑,不会让一点烦恼弥漫传播。

健忠卸任省作协主席时,我已在商海摸爬滚打好几年。一直未能完成的关于他的研究,让我内心很负疚。有空便提上两瓶酒,跑去和他喝一顿。健忠虽然身体已大不如前,后来又检出了癌症,言谈中却并不忌讳。喝酒和大笑,一如从前,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生理和心理上不堪重负的人。再后来,夫人又患了失忆症,生活慢慢失去了自理能力。健忠要照顾孙多留下的孩子,又要照顾失忆失能的夫人,其苦其累可以想见。倘若换个人,精神或许就绷不住了,健忠却依然坚韧。健忠是憋着劲将这一切硬顶下来,他几乎不下楼,除了上医院,几乎不社交,除了帮作者。土家汉子的倔强劲,在生命的尽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健忠既没有放弃自己的长篇写作计划,也没有将家中老小完全扔给孝顺而又忙碌的长子孙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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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忠默默地已经在面对死亡了。他在一篇《如果面对死亡》的短文中,表达了自己几乎超然的心态:“属于我的这个躯体正在背叛我,一天天老化并且死亡,从局部的死亡到整体的死亡。”面对日渐逼近的死亡,他打了一个很通俗的比方:“比如搭车,我的站到了,该下车了;你的站没到,那么就多搭几程。最后都是要到站的,都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

我和孙佳虽然是同事,见面的时间也不多。除了工作上他得主持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事务,家里两个老人、几个孩子,已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偶尔碰上他,我都说提两瓶酒去看看健忠,孙佳总说等他身体好一点。于是我便让他带去两瓶酒,嘱他陪健忠喝几盅。

我一直等着健忠身体好一些的日子,再到他家看看他喝酒的豪爽和大笑的畅快。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他去世的噩耗。健忠临终嘱咐:不发讣告,不搞告别仪式。我是深夜翻朋友的微信,看到了祷他的挽联。

那一晚,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历历回想我和健忠交往的点点滴滴,才发现,我们的过从实在不多不密。该要交集的时点,却经常失之交臂;该要兑现的承诺,却一直拖欠未践;该要实现的心愿,却总在无期等待……若仅就人生的交往论,我似乎不应该如此悲伤,然而听到健忠的死讯,我确实如失亲人,如丧挚友。

我给孙佳发了一段信息,仍觉悲恸难忍。于是提笔写了一副挽联:是非皆大笑,自信心不黑暗天便光明;顺悖都努力,践行人若勤奋地就丰饶。我把挽联拿到了庭院里,朝着健忠数十年未变的居所方向,对一弯明月、满园清风,缓缓点燃,慢慢烧成了灰烬。

我不知道,健忠是否收得到这副挽联。如果收到了,他一定还是哈哈大笑,而且边笑边说:莫管这些,莫管这些!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

2019年6月15日于抱朴庐息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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