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是随笔小品文盛行的时期,诞生了《婆罗馆清言》、《小窗幽记》、《菜根谭》等优秀的小品文集,它们大都采用格言、警句、语录的形式,篇幅不长,语言机智风趣,温和隽永。
张潮的《幽梦影》也是清初小品文的代表作之一,然而与别家小品文集不同,张潮的文集并不只收录他的个人杂感,而是将朋友们读后的评论保留在每一条格言下面,就像今天的微博或是朋友圈的评论区。因此读这本书,就仿佛窥屏古人的朋友圈,那些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的大文人,与我们竟丝毫没有距离感。古代知识分子的性情、志趣、幽默都凝练在那些短短的句子里。正如周作人所说,《幽梦影》“是那样的新,又是那样的旧”。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古代文人的朋友圈究竟是什么样子吧。
《幽梦影》
1.“彩虹屁”
正如今日朋友圈内互膜上瘾,张潮的格言下也从来不缺“彩虹屁”,而且不愧都是文人,夸的姿势千姿百态,角度无奇不有,让人大呼酣畅。
如一日,张潮读书有得,感慨道:“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张潮依据四时节令,认为冬日无事,宜读经,夏日长,宜读史,春日生机盎然,宜读集,秋日风致独特,宜读诸子。评论区庞笔奴夸道:“读《幽梦影》,则春夏秋冬,无时不宜。”
张潮评论地上、画上、梦中、胸中山水分别妙在丘壑深邃、笔墨淋漓、景象变幻、位置自如,评论区周星远便顺势夸道:“心斋《幽梦影》中文字,其妙亦在景象变幻。”心斋,乃张潮的字。
张潮评论《水浒传》是怒书,《金瓶梅》是哀书,友人们便夸他的《幽梦影》是快书亦是趣书。
张潮写“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本是客观论述什么样的书可称之为奇书,友人活学活用,就说这样的书(发前人未发之论)恰恰“是心斋著书本领”。
张潮叹息不能亲眼看到惠施、虞卿的书,说“我不见古人,安得不恨”,友人对答曰:“我独恨古人不见心斋”,颇有些辛弃疾“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矣”的味道。
2.“黑粉”
尽管吹捧为主,但张潮的评论区也有几个黑粉,作为诤友的典范,不时黑张潮几句。
一日,张潮不知为何心情低落,叹息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别的好友都纷纷附和,如黄交三评论:“‘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语,真令人泪湿青衫。”江含徵说:“我读此书时,不免为蟹忧雾”,独有尤悔庵不客气地评论道:“杞人忧天,嫠妇忧国,无乃类是?”简单地解释一下就是:无病呻吟,别矫情了。
张潮常列举风雅事,如“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袁士旦偏偏反其意,列举了一些非但不风雅,反而糟心的情景,如“溽暑中赴华筵,冰雪中应考试,阴雨中对道学先生”,说罢还反问一句:“与此况味如何?”可以说很煞风景了。
张潮曾经说过自己平生有十大恨事,其中之一是“松树多蚁”,其后隔了许久,又开始吹捧松树的诸多好处,一位朋友便来煞风景:“君独不记得曾有松多大蚁之恨哉?”
张潮说:“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评论区陈康畴先生与江含徵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说“世之人自今以后,慎毋骂心斋也”,一个则说:“不独骂也,即打亦无妨,但恐鸡肋不足以安尊拳耳”,是黑是粉,实在难说。
3.“皮”
每个人朋友圈都有几个“皮”友,张潮也不例外。如一日他发感慨:“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张潮本是各美其美,各个佳节情境不同,适合与不同气质风格的朋友喝酒,友人们也都很配合,有人夸张潮“在豪与韵之间”,有人认真补充:“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谁知偏有朋友想要兼而有之,如徐砚谷就说:“惟我则无时不可酌耳”,一人能兼豪、丽、韵、淡、逸,可以说相当有自信了。
还有一则张潮写道:“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是说少年人老年人须互相学习,少年人学老人之成熟,老人学少年之坦荡,张竹坡偏偏反用其意,抖机灵道:“十七八岁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这就恶俗得多了。
三十七则张潮写“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本是称赞安贫乐道的士人精神,谁知评论区一个说:“我宁愿为浊富”,一个说:“我愿太奢,欲为清富,焉能遂愿!”机灵抖得虽好,与原意就差得远了。
4.“愤世嫉俗”
文人交游,酒酣之际,性情中人有时忧时伤世,嬉笑怒骂,在所难免。
一次张潮写“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是穷尽风雅之事,评论区友人们却开始借题发挥,有人说:“选诗可以邀谤”,联想到清初文字狱之严酷,不免令人唏嘘。又有人评论:“不仁可以邀富”,可谓一针见血。
一次张潮谈古今传承问题,谈到啸、剑术、弹棋、打球是古代失传的技艺,友人庞天池便借题讽刺:“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看来对于八股这种戕害性灵的东西,当时已有文人恨之入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