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西蒙·范·布伊有一张纤细、清秀的面孔，从某些角度看，显得有些忧郁。他出生于伦敦，具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他的首部短篇小说集《黑暗中的绽放》出版于2007年，出版后即获得维尔切克创新奖文学奖项的最终提名。

出版于2009年的《爱，始于冬季》则荣获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始于怀念》出版于2011年，获得北美独立书商“书店大奖”小说奖项提名。第二部长篇小说《分离的幻象》于2013年先后在美国和英国出版，受到《出版人周刊》的热情评价。他最新的长篇小说是2017年出版的《父亲节》。此外，他还编选有三部哲学随笔集。这些作品均已被翻译为多种语言出版。

西蒙承认他不爱说话，喜欢独处，人们能轻易从他的外表感受到某种易碎和敏感。他和女儿一起生活，爱好是为她烹饪丰盛的晚餐：将橙子和菠菜搅拌成沙拉，或是把黄油、土豆和牛柳炒制成一道美味佳肴。他曾经饱受酗酒问题困扰，写作使他解脱，也赋予他新的生命意义。借《偶然天才故事集》在国内出版之际，澎湃新闻专访了西蒙·范·布伊。

西蒙·范·布伊

真正的爱情始于苦难开始

澎湃新闻：如何看待写作这件事？

西蒙：我有过很多爱好，但是写作是我唯一能认真对待的事，只有面对写作，我能全神贯注并且一直坚持。我曾经试过很多工作，我曾是厨师、销售、银行经理，但每一份职业我很快就会感到无趣。在我祖父的时代，他们经常只做一份工作，但是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我宁可贫穷，也不想过无趣的生活。人们总是觉得有钱就是成功，但是我认识很多物质不充裕，但内心很富有的人。

小时候，我有酗酒问题，叛逆而愤怒。但是我认为所有的愤怒都是无法表达的爱，写作使我解放了，使我变得有韧性、柔和而充满爱心。这种韧性不是体力，也不是打架的能力，而是面对仇恨的能力。

澎湃新闻：你提到了酗酒的经历，写作如何帮助你摆脱这段糟糕的过去？

西蒙：我的父母一个容易愤怒，另一个则很顺从。所以，这就是我获得的亲密关系模板：要么屈服于他人的意志，要么成为统治者，没有人教会我互相分享、倾听和妥协。说出这样的话不是为了侮辱我深爱的家庭，而是我认为追求诚实很重要，不要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就去假装描述他们期待你拥有的生活。如果其他人分享这样的事情，会帮助我更快学会适合我的生活方式：首先要对自己感到自信，其次要勇于改变，帮助其他从孩童时代就深陷情绪循环的人。

从天性来说，我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温柔的人。喝酒让我感到狂野和自由。当我意识到有人被欺负，愤怒就会难以抑制地散发出来。我痛恨欺凌，并且会起身抗争，但是喝酒并不能告诉你一个事实：欺凌者也常常是受害者，他们往往在家里遭受暴力。记住老子说的话：“什么是好人？就是坏人的老师。”我正在学习这种智慧。

我停止喝酒，因为我意识到这是一条毁灭之路。喝醉不会带来幸福，也不会改善我的性格。写作让我能与世界分享内心所有未表达的爱。我认为愤怒是由无法表达的爱引起的。就像未被采摘和食用的水果一样，它会变酸变腐。

许多人依靠愤怒去保护亲人的安全，但事实是，人们的消极反应往往比一个坏消息更糟。写作使你自由，它让你与陌生人分享自己最不可告人的一面。这就是为什么作家非常勇敢，并且抵制喝酒的冲动，这种冲动产生写作所需要的精神能量。

澎湃新闻：你说得很触动人心，但我很好奇，如何才能包容和宽恕那些欺凌我们的人？什么才是爱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西蒙：好问题，因为去包容那些我们不喜欢的人，是生命中最艰难、也是最常见的事情之一——尤其是包容身边最亲近的家人。我们怎么能爱不信任的人，亦或是侮辱我们的人？要做到宽恕和理解恶人，同时保护自己不受到欺凌是件困难的事情，也需要一种平衡。

在我看来，在父母家暴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可能会走进循环——他可能会成为施暴方，或是被施暴的那一方，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关系模式。他们需要寻求朋友亦或是心理学家的帮助来打破这样的情感枷锁。

我曾经深深爱过一位女子，但最终不得不离开她，因为她的破坏欲望太强烈了。成熟不仅仅是学会珍爱他人，更是要躲开会带来伤害和灾难的爱。爱一个人是一种合作。这个人必须准备好接受爱，这比付出爱更难，因为它更容易使人失望。

肉体上的吸引是令人心醉神迷的，但这不是真爱；只有在另一半遭受车祸或是变成残疾，需要你无条件扶持时，你毫无怨言，这才是真爱。换言之，真爱只有在困顿和挫折中才能体现出来。这也是为什么我的书名为《爱，始于冬季》。因为真正的爱情始于苦难开始。当诸事顺利时，你很容易以为自己恋爱了。当然，我说的话不适用于虐待性的亲密关系。

霸凌者的心宛如严寒的冬季，如果你和他们呆在一起，那你的心也将被寒冷侵蚀。

出版于2009年的《爱，始于冬季》

写作者必须与孤独为伴

澎湃新闻：你写的大多是短篇小说，为何不试试长篇呢？

西蒙：说实话，我有点看不下去长篇小说，我喜欢虚构和感情，而不是非虚构的纪实作品。

澎湃新闻：你喜欢在小说中频繁使用对话的形式，怎么看待对话在文本中的作用？

西蒙：只要你深刻地理解笔下的人们，对话就绝不会成为困扰。如果你把自己置身于小说的一部分，他们的对话就会自然在你笔下流淌而出。现在很多写作听起来太像口语，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希望能写出一些和口语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喜欢爱尔兰作家和中国作家，还有一些以前的美国作家。我很讨厌在社交媒体公开表达政治观点，政治一直在变化，但是人性永远不变，我不想浪费我的人生在政治上，我希望把时间花在人性上——人类的精神和情感。

澎湃新闻：你曾说你需要在孤独中写作，你如何看待孤独？

西蒙：我认为孤独是就是一人独处，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并不被电话和网络所干扰。写作者必须与孤独为伴，这样才能捕捉生活中那些微小的故事回音。孤独就像被美食包围，却仍然保持饥饿；就像身处喧嚣人群之中，却兀自独行。

澎湃新闻：爱是你写作的重要主题之一，如何看待真爱？

西蒙：获得真爱并不需要花钱，但是大多数人是得不到的——因为太难了。他们宁可用虚假的爱慰藉自己，并假装这是真爱。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烹饪爱好者，你觉得烹饪和写作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西蒙：烹饪就像写作，就像爱。烹饪的过程就是创造快乐，并给大家带来生存的力量。学习烹饪的过程，就是学习分享。

澎湃新闻：你在《偶然天才故事集》里展示了对中国的深刻了解，你对中国怀有怎样的感情？

西蒙：我在纽约一家学校教授创意写作，然后我课上全都是中国学生。我喜欢老子、孔子和传统的中国哲学。中国人经常在对话中不经意地提起老子、孔子，但是他们没意识到自己和中国传统的文化联系竟是如此的紧密。未来，东方哲学将会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它是最实用的哲学，你可以把它运用到现实生活中。

在美国，有一个地方，孩子们在练习足球，如果足球乱飞，美国人会大喊：嘿，别再踢球了！而中国人只是默默地挪到另一边去，这很像中国哲学，你不会刻意寻求什么，你只是躲避纷争。在我眼中，中国哲学建立在人性和给予的基础上，在西方，很多美国人已经开始研究佛教，我认为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融合后，中国的方式会回来的。

《偶然天才故事集》主要讲的是：如果大家都以善意相待的话，每一个人都能变成天才。通常而言，宽宏大量地对待那些恶人，对他们展露善意，可以医治他们的刻薄。在这本书里，人们通过互相谦让来变成天才。

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一个瞎子天才出生在北京的胡同里，他的儿子一夜之间因为他的发明变成了亿万富翁，之后他的儿子意识到，生活的最大财富不是金钱而是珍惜我们的亲人，因此成为天才。

最后，我在书中写了《黄金助手》的故事。它是专为中国演员、中国导演（北京人）和普通话而设计的。我现在需要找人资助这部电影，这个故事会给人们、尤其是老年人带来很多幸福。看到这部电影上映是我的人生梦想之一。

澎湃新闻：更详细地和我们聊聊你的剧本《黄金助手》吧。

西蒙：写《黄金助手》是因为我喜欢中国人，也对胡同里的生活着迷。我希望人们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很特别。洗碗、蒸包子或在祖母闭上眼睛时梳理头发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居住在美国，那里的文化因财富的魅力而被催眠。他们将金钱与权力联系在一起，但金钱本应被用作实现自由的工具。若不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分享生活，拥有数十亿人民币也毫无用处。这个故事也提到，巨大的财富通常是通往孤独的途径。只要善于分享，并把他人的利益放在自我的得失之前，人们将变得更加富足。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黄金助手》成为电影的原因，我想把这些想法将与更多人分享，并带来幸福。

在西方，做生意的主要目的是：我能从人们那里得到什么，让我们变得更有钱？但是，根据我对中国哲学微不足道的了解，以及一些西方哲学（例如康德和爱默生），我认为更好的商业模式是：我能给人们什么，使他们的生活更有钱？如果每个人都以这种方式做生意。金钱就会成为集体善良的结果。

我认为在这个工业化的世界中，看到人们为自己的劳动而被剥削是非常可悲的。保护弱势群体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顺便说一句，以前没有人问过这些问题，因此，我很高兴与你进行对话。

澎湃新闻：你在纽约一所大学教授写作，你如何看待写作课对作家的帮助？

西蒙：在大学里，我为艺术专业的学生教授基础写作、文学和哲学，其中一半是中国人。我只向想写书的人教授创意写作。我通过电子邮件与他们合作，并在一年内帮助他们写书。我一年招收三名学生，由于互联网的缘故，他们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接受我的辅导。

澎湃新闻：我喜欢看到你在书中提到女儿的片段，让我感到很温暖，她对你的写作产生过什么帮助吗？

西蒙：我的女儿喜欢我书中的语言，但她发现故事很无聊。她小的时候，我只应该写关于骆驼的书。我一次只在中国呆了几个星期。当女儿几年后上大学时，我很有可能来中国工作，无论是教学还是影视行业。到那时，我希望我能说流利的普通话。我的妻子是犹太人，但喜欢佛教，所以我认为她在中国会很高兴。我最喜欢北京，但每个人都喊着他们喜欢住在上海。

澎湃新闻：你曾是不错的诗人，诗歌和小说的表达形式，你更喜欢哪一个？

西蒙：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一个好诗人——只是一个对诗歌痴情的人。我还在私下秘密地写诗。我只喜欢读富有诗意的小说，我尊重具有聪明情节和理性象征意义的小说，但我不喜欢它们。我喜欢一些不完美但真实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冷漠的经验描述。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编辑：魏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