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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在让·鲍德里亚诞辰90周年之际,举办了一个特别的展览:“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大哲学家鲍德里亚的摄影作品同其哲学著作一样,都是世界级的,具有非同寻常的“诱惑性”。50件作品皆以某座城市的名字命名,巴黎、圣克莱芒、阿姆斯特丹、纽约、卢森堡……这些所谓的城市在他的镜头之下只是一些物体、颜色和光线,仿佛并没有任何意义和功能,而摄影师则完全消隐在场景背后。
《卢森堡》,让·鲍德里亚摄影作品,图片来源: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官网
展览另外设置了一处陈列纸质书的互动空间,将鲍德里亚的所有中文出版物、新新老老的那些图书都搜集齐全,一并置于白色课桌上供人翻阅学习。其中有一本书的名字很吸引人,叫做《独特物件:建筑与哲学的对话》,由台湾知名建筑出版公司“田园城市”出版发行。当时未及仔细翻看,只觉得封面使用的那张建筑立面照片风格独特。而“田园城市”不仅是出版社,亦是一家独立书店和画廊,我去台北时有幸参观过,并与发行人陈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独特物件:建筑与哲学的对话》书影。赵琦 图
大约一个月后,北京出版社王老师发来一本书的封面设计文案,书名为《独异之物:建筑与哲学》。这本书是哲学家鲍德里亚和建筑师努维尔的对话集,谈建筑,谈城市,谈哲学。努维尔是我不很熟悉的一位建筑大师,而能设计鲍德里亚的书,自然是令人兴奋的,他的拟像、符号消费和象征交换理论是理解后现代的一把金钥匙,影响深远。我找出前月看展的照片,才发现这本《独异之物》就是展览上繁体字版的《独特物件》,而那本书的封面使用的照片是该书另一位对谈人——让·努维尔——设计的阿拉伯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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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异之物:建筑与哲学》以鲍德里亚与努维尔的两场对话为内容,是一本不太“好读”的书,如我这类对哲学和建筑都只是略知一二的读者,尤其容易望而却步。多次翻开又合上,最后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咀嚼,才庆幸终于没有错过这本“独异之物”。尽管看上去是一本不很厚的小书,但是信息量之巨大令人叹为观止。两位处于各自领域巅峰位置的人物,几乎要将建筑学领域的所有哲学性问题一一抛出、解析。以下两组内容尤其精彩:
《独异之物:建筑与哲学》书影。赵琦 图
其一,对建筑“独异性”(singularité)的解读。
鲍德里亚在对话一开始就抛出了相当激进的问题:如果超出了实存的界限,建筑学还存在吗?建筑学仅仅反映着已经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吗?存在一种建筑学意义上的“真”吗?
他们的对话直接涉及到建筑学中更高层级的“真”,而不是“美”或是其他议题。建筑学领域的过度审美化倾向比其他领域更为严重。“美”不仅具有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还很危险,受众和建筑师都容易被其迷惑甚至奴役。而“真”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过时的概念,是艺术永恒的终极追求。正是因为对“真”的追求,建筑才可能成为“独异之物”。
二人都将“独异之物”看作是建筑学中最迷人、最具诱惑性的对象。巴黎的蓬皮杜中心、纽约的世贸中心双塔、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美术馆等等建筑,被他们认为是“独异之物。”鲍德里亚在谈及世贸中心时,认为两座塔楼像是两条打孔的纸带,是彼此的克隆,甚至可能是对我们所处时代的提前预告——这样的观点让世贸中心后来的命运显得更加具有“末世感”。
鲍德里亚的意思或许是,这些具有“独异性”的建筑,超越了建筑师预先设定的“意义”,拥有某种神秘性。而他所谓的建筑学意义上的“真”,是指建筑物作为一种“呈现”,一部分是建筑师意识范围内的行动结果,但更重要的部分很可能是在意识之外发生的,是潜意识里对规律和真相的某种揭示。
德方斯尽端项目,让·努维尔设计。图片来源:www.jeannouvel.com
而努维尔显然更关注实际操作层面的问题,即建筑师在“独异之物”的形成过程中所能够发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他在自己的建筑实践中,一直在打破建筑学的界限。不论是在德方斯尽端项目(Tête Défense)中试图超越阿尔伯蒂中心透视法,还是在卡地亚基金会大楼的设计中,运用玻璃和光含混性地创造出多重透明的机制,让人无法辨别真实与虚幻——努维尔将建筑变成无法识别之物,从而具有了“独异性”。在结果上,他与鲍德里亚的目的是一致的,但是后者更注重潜意识的、无法被事先控制的“独异性”,而努维尔作为一名建筑实践者,则使用他的思想去制造“独异性”。
再次回到“美”这个话题,鲍德里亚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发人深省的论述。他将美归属于一种文化的产物,而文化具有无限度的、癌变扩散的性质,广泛地侵入了建筑学,结果是对“独异性”产生了侵蚀。他敏锐地指出,我们正面临着所有行为和所有结构的“审美化”,这种“审美化”并不与“真”相联结,而是与“价值”媾和,意味着事物在变成价值,在获取价值。
“在一种普遍化的审美中,形式在衰落,变成价值,而价值、审美、文化等,是可以无限讨价还价的,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利益,但人们却处在价值与等值关系的秩序中,处在对全部的独异性的完全的均匀抹平之中。”警惕审美化,警惕文化,鲍德里亚对于这两种“侵入性”事物之认知一针见血,背后的“符号消费”逻辑隐含在上述论述之中。
《物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法]让·鲍德里亚 著,林志明 译
不得不承认,现实中建筑的功能之一是用来固化原有的生产关系和阶级分化。如果不再拥有对“独异性”的追求,建筑将被完全工具化,将会成为权力的附庸。从这个角度来讲,建筑的“独异性”是人的“独异性”之派生,是人对自身被工具化趋势的抵抗。不论是建筑学还是其他领域,“独异性”的追求显然与人的独立与尊严休戚相关。
其二,关于城市的理解。
努维尔认为“如今一座城市的特征,是一个空间被一定数量的人,在一段给定的时间中共同分享:这段时间用来到达那里,在那里走动,在那里相遇。”随着交通技术的进步,以及这种进步对人类的身心所造成的影响,城市作为“时间”意义上的存在,正在超越其作为“空间”意义上存在的重要性。
城市只是我们从一个地点到达另一个地点所经过的一段时间吗?明日城市是否会像吕克·贝松的电影《第五元素》中表现的那样,交通工具布满三维空间,人类居住在完全模块化的公寓中?又或是虚拟城市取代了物理城市,城市变成了斯皮尔伯格《头号玩家》中的废墟模样?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纽约被二人反复提及。努维尔喜欢美国的城市,因为这些城市的“自发性”要远远高于“规划性”,而且“它们不具有所谓的建筑学的那种自鸣得意”。鲍德里亚关于纽约的论述依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认为,“纽约给人的是对一个已经终结的世界所造成的那种目瞪口呆,是一个绝对启示录般的世界”,甚至将纽约看作“已经实现的乌托邦”。和努维尔相似的是,鲍德里亚喜欢纽约,也是因为它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自由生长的结果,他认为城市规划是自相矛盾的,因其试图去“规定”空间的自由和自由的空间。
至于规划,二人的态度不尽相同。鲍德里亚显然不喜欢规划,他认为以前的城市是缓慢“形成”一些东西,从而终究会获得某种“独异性”。但在城市高速发展的现状下,一座城市被置于改变的强制之下,人们也受制于此而无法走出这种强制。在中国当下快速城市化的进程中,上述现象十分明显——城市不再根据从前的情况走向未来,而是根据各种“假设”奔向未来,规划被用作强制的工具。期间曾经有过的、也许可以拥有的“独异性”被侵蚀、被取代。建筑领域的“克隆”现象,在规划领域也屡见不鲜。
努维尔则并非完全否定规划的作用,他寄希望于决策者和参与者去引导改变的方向,从城市的历史文脉中寻找未来的发展契机。比如,针对柏林墙倒塌后的城市规划政策,他曾建议将其中的无人地带改造成一条长长的“相会线”,将所有的文化、运动、休闲空间面对面排布,“通过一种反转,分割线变成焊接线,用充实来代替空无,用快乐来代替悲伤,用自由来代替禁令……”规划如何延续历史文脉是一个现实又棘手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中也存在着“独异性”的缺失,缺少创造性的历史保护手法,就如同“克隆”的规划一样,也正在使城市变得千篇一律。
柏林墙“相会线”效果图,让·努维尔设计。图片来源:www.jeannouvel.com
20世纪发生了“城市大爆炸”之后,建筑师和规划师已经不能够保持“创造”一个世界的地位,而似乎变得只能去“应付”一个变化速度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在这个不断变化着的世界中,有没有可能在雷同中找到建筑和城市的“独异性”,取决于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抵抗所谓的文化与潮流,保持自身的“独异性”。鲍德里亚认为,“独异性”是与全球化相对立的概念,而全球化在他看来,存在着实体城市空间和虚拟城市空间的平行,后者不仅是特权空间,且不能够被分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实体城市空间很可能是人类能够实现平等的最后一块阵地。
在这两场思维激荡的对话中,哲学家和建筑师呈现出的思想有同有异。在对许多概念的理解与诠释上,的确存在着哲学与建筑学的区分。但二人看问题的方式都是后现代的,他们否定“界限”,包括建筑学的界限和城市的界限,并且“在拒绝‘对意义、现实、真实的装腔作势’这一点上,他们完全一致”(引自本书傅轲林教授的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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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巧的是,图书出版发行期间,“让·努维尔:在我脑中,在我眼中……归属……”个人展览也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了。努维尔一直将建筑师与电影导演相提并论,一方面他认为建筑和电影是文化领域受到最多束缚的部门,都受制于生产模式和审查制度;另一方面,建筑师和电影导演都是光的拥趸。在努维尔的建筑中,光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他把光当做一种物质(实际上光就是一种物质)甚至材料来使用。
本次个展的展陈方式在建筑展中显得很另类:用一堵墙将展厅分隔为两个部分,营造出黑暗中神秘的光影场域。一个部分是大尺度荧幕的影像空间,播放努维尔监制的有关其建筑的长达五个多小时的电影。观众可以随意选择坐在阶梯型位置的任意处,亦可在电影播放的任意时间进入或离开,随机地遇见影片中的某些片段,或静静地观赏整部影片。
展览的另外一个部分,则是尺度非常小的6个玻璃建筑模型,与一般常见的制作方式不同,努维尔选择了类似激光内雕的方式来制作他的模型。黑暗中,光经过玻璃模型内部不同的反射和折射面进入观者的眼睛,使其中的建筑物呈现出抽象、迷离的奇特效果,微缩地表现了努维尔一直试图在其建筑中想要抓住的,有关于光的那种透明的(transparence)、超越外表的(trans-apparence)诱惑性。
柏林老佛爷百货商店模型,让·努维尔设计。图片来源:让·努维尔官网www.jeannouvel.com
如若错过了这两场展览,通过《独异之物:建筑与哲学》这本书,亦能了解鲍德里亚和努维尔的独特思想,并受到启迪。做书人的苦心,无非是为书找到合适的读者,让书与人在某个无法预知的契机下相遇、相知。也许无动于衷,也许天雷地火,谁知道呢。
(作者系半层书店合伙人,联系邮箱:297090605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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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赵琦
编辑:魏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