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们离开地球,去宇宙。”
我说这话的那一刻,可以活得很久、但不过也是一颗矮恒星、终究要死的太阳,正把它的光洒到我的妻子、爱人、心肝宝贝儿的身上。昨晚有月,我们一宿贪欢。为了让那从三四十万千米照射过来的光芒增加我们性爱的欢愉,我们没有拉上窗帘、关窗。谁他妈的说月亮是一个雌性球体?它分明是一个雄性的性爱高手。它引得地球这老娘们儿日日潮涨潮落,也引得我的亲爱的总有那么几天焦躁而骚动。我本来应该吃醋,但我现在只把它当成我们的催情之物。无形的光能夺取什么呢?它什么也得不到。我是获利者。
“宇宙在哪里?宇宙在哪个方向?”
我亲爱的人伸伸腰,蜷蜷腿,展示她的曲线、山峰和稍纵即逝的森林、湖泊。她闭着眼睛问我。这一刻她很美,而我却没什么欲望了,我只想干一点不同以往的事情:去宇宙中行走。我从来没有跟我的妻子说过这个打算,但我心中一直有壮丽的风景,我渴望壮烈的人生。太阳与月亮何其之大,我常常与我的爱人抬头把它们仰望。我发现在这个地球上除了我们的爱可以称之为大,其他均渺小如尘埃。平日里我活得像一个正常的傻逼——西装革履,谈笑风生,温文尔雅,有板有眼,做一些追求利润的生意,但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东西在低吟,有时这些东西还跳出来咆哮,比海洋更汹涌。
“沿着我们上班的道路,人民路,向前4056米,右转弯,进入辅道,走50米,拐进团结路,走靠左的车道,大约800米,左转弯,会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座桥。这桥靠的是钢筋悬索,牢固无比,可以承重百余吨,走装甲车,过坦克,其使用寿命达千年。我们开车上桥,可以告诉你,我早就观察很久了,那里有个宇宙的入处。”我把她的内衣、裙子丢给她,就像昨晚上我把她丢到床上一样。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冲刺。”她开始穿着,包裹。接下来,我知道她要用马桶,照镜子,往脸上涂抹,把牙刷塞进嘴里。
“我有导航,它会清晰地帮我指明方向。我每日用它,它总是精确地帮我计算距离,规规矩矩地修正我的道路。我很难犯错,因为这冷冰冰发指令的女中音老是会提醒我(我多么希望她的声音能像你的一样娇羞而温柔)。而且,这是我上班的路,我在上面走了十五年了。有时我放下车窗玻璃,与那些睡在立交桥桥洞下的老乞丐们打招呼,或者给流动巡逻的交警一个标准的笑脸(一般他也会回我一个更标准的敬礼)。我熟悉路边的每一棵树,大部分过斑马线的行人,大部分的车牌号码(尤其有一辆,它曾擦破过我车子保险杠的油漆,那里留下了油漆工也消磨不了的痕迹)。”
我一边回答她,一边走到镜子前,她的脸已经镶在那里,我的脸也凑过去。她的脸给镜子增加了美感,我的脸给镜子增加了负担。我整衣领,刮胡须,试图把自己弄得人模狗样。
“那你打算这次用导航吗?”
“绝不使用。我已经清楚我的路,而且我不打算与任何人说HELLO。导航小姐我请她闭嘴,我不需要她提醒我哪里有监控,哪里禁止违反交通标线,哪里得减速至30码。我要握紧我的方向盘,不再顾及红灯与速度。本来我还想点根烟,这是我的手指和嘴巴在地球上喜欢的一种消遣,但你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得考虑你的健康和感受,那我就嚼两颗口香糖。”
“听你的。”
大包小包,收拾停当,我们上路。
“是不是得把油箱加满,终究,去宇宙还有那么长的路。”我的爱人提醒我。
“亲爱的,你想得真细。宇宙中需要的是其他的一些力,比如牛顿先生所说的那些推动力,但以防万一,我们确实得多备一些地球上的东西。那我就先把车开到我们家附近的那个加油站,这不耽误事。姑娘啊,加97,把我的这个油老虎的肚子喂饱为止。我早想跟你们的老板说了,你们在人间做生意,最大的本事就是往商品里掺假。你们正常得太像一个个商人,谁叫你们是人类的精英。哎呀,我多嘴了,我应该把这看成是一种正常。哎呀,这些碳氢化合物,这些烷烃、环烷烃、芳香烃你们还能卖多久?”
“别跟人家贫嘴了,我们得早点儿上路。别耽误我们的工夫。”我的妻子打断我,她是个急性子。
“遵命!我的爱人。那我们现在就上人民路。”
“嗯。”
“人民路上有人民。人民路上好多好人民。我们制造点儿声响,让人民听见。”
“那就把喇叭打开,车窗打开,天窗打开,播放一下广播。”
“东边发生一起绑架,西边发生一场火灾;阿富汗发生一桩恐怖袭击,美国发生大规模反政府游行。现在播报一则刚刚收到的信息:共和大道上发生了两车相撞,死者三人,其中一个是孕妇;伤者两个,其中一人是小孩。现在救护车在赶去的路上,请沿途的车辆让出一条道来,时间就是生命!”
“赶紧靠边。赶紧靠边。亲爱的!”我的爱人催促我。每当这时候,她显得比我没耐心,但是有爱心。
“是!我的交警阿姨。这是我们在地球上所做的最后一件顾及公众利益的事儿,我愿意为此再遵循一次良心法则。”我把车停到旁边,跟其他的车一辆接一辆,码成一列挂着很多车皮的火车。
“你真棒,亲爱的。救护车呼啸过去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中间那条道了。让我们来听一些歌吧,让我们的耳朵放松放松吧。肖邦,还是巴赫?莱比锡少年合唱团还是施特劳斯圆舞曲?王菲的《传奇》还是唱《天下无双》的张靓颖?”我亲爱的妻子、爱人、宝贝心肝儿打开光盘袋,一张一张抽出,让我决定耳朵将听什么东西。
“不。还是听《悲惨世界》吧。还记得吗?我们在歌剧院里看过这部音乐剧。我们泪流满面,旁若无人地在悲伤中哭泣着接吻——悲情也可以催情。”
“那好,我放了。”她把光碟插进汽车的碟机里。
我用右手紧握方向盘,左手抬起,做出了指挥家的样,“我们一起听:天可怜见,悲惨世界。无望苦囚,双眸毋望。低头等死,俯首认降。烈日荼毒,此处是人间炼狱。天可怜见,悲惨世界。二十年里,老死无望。清白如我,哀哀上告。仁慈我主,听我衷肠。天可怜见,悲惨世界。仁慈我主,听我衷肠。我知伊人,在水一方。真情不渝,等候如常。低头等死,俯首认降。低头等死,俯首认降,伊人早将你遗忘。若让我出得牢笼,死也不回这恶土受苦。天可怜见,悲惨世界。无望苦囚,双眸毋望。主啊!解脱之日何在?天可怜见,悲惨世界。一朝被囚,一生无望。天可怜见,悲惨世界。一朝被囚,一生埋葬。带犯人24601……”
这音乐的旋律我太熟悉,每一个节拍的高低,每一句吟唱的轻重,我了然于心。我的左手在车行进过程中将它一一演绎。
“你为什么喜欢听这么愤怒而又悲伤的曲儿?”我的爱人不解。
我一点也没犹豫,回答她:“因为我也是这个人间的24601。”
“24601,你上回去了巴黎,你说那里很美,你说过要带我去。”
“确实啊,宝贝儿,巴黎很美,尤其是死在那里。可是,那里曾经也有很多监狱。”我想起那年参观片砖无存的巴士底狱遗迹,就在孚日广场附近。
“人生何处无监狱啊!亲爱的。”我的娇妻、小妮子,这句话说得倒是有些哲理。
“那好。等我们到了宇宙,经过巴黎的上空时,我给你指指。”
“亲爱的,前方路边是你的公司。要不要去跟你的同事们告一下别,或者跟你的上司递上一张年假条?”拐过一个弯,刹了一下车,我的妻子将我提醒。一块牌子映入我的眼帘,上面写着“看得远光电仪器有限公司”。这是我服役了十几年的公司,我是这公司销售部的部门经理。我卖的是望远镜。
“不要了。当你离开监狱,就不要回头望去。与牢头、狱卒和共犯们告别,会有晦气。并且,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当我们有一天在天上,在仙王座与仙后座之间划出一道轨迹,我希望他们只是误认为两颗不知名的行星脱离了轨道,在互相追逐玩耍而已。”
“那把车牌也摘下来扔掉吧。如果有人举起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或者钱德拉X射线太空望远镜,在他们寻找高光能形式的超新星或者老而又老的老星系时,就不会认出我们了。”
嘿!我的妻子还懂得这么多专有名词,可想而知我经常在家唠叨我的那门小生意。真是罪过啊,我怎么能把那赚钱的事儿带回到家里。
“想得真周到,宝贝儿。那张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车牌也是我在人间犯罪的证据之一。每一年,它总会被几个摄像头抓个正着,记录我越线行驶和闯红灯,或者其他的危害人类的行为。我每年都得花个几百块,去抹掉我那不道德的印记。在一些计算机里,我的名字与这块牌子对应在一起。有一次,在高速驾驶中,我采用了其他一些聪明人的做法:用一块布把它遮住,可是仅仅就是这一回,我让巡逻的交警逮住了。我以140迈的速度冲了出去,那是我的车几年来从未达到过的速度。我因紧张而僵硬地把着方向盘,它因从未体验过如此激烈的追逐而发出尖叫,震动不已。警察以160迈从后面赶超上来。一百米、六十米、三十米、十米,加两米,他们的车横在我的前头。我刹住了,刹车片展示了它的高性能。交警气急败坏地取下那块布,记下了那一串字母和数字,命令我交出驾驶证。‘你超速了。’‘你们也超速了。’‘我们超速是为了抓你。’我无话可说。我被记录在案。”
“那是你活该。”
“别骂我宝贝儿。这是我在人间所犯的为数不多的过错之一。我循规蹈矩,在生活和工作中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你就不能容许我有点小毛病?”
“好吧我原谅你。前面又有个大盖帽,小心。”
“好吧,那我再遵循一下这人间的交通游戏。得降低档位,慢慢前行。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我敢保证,今后我不会这么老实巴交了。另外,宇宙里的道路宽阔,好多规则还未曾制定。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那些路没有交通信号灯,当然也就没有两旁照明的路灯。那里的道都很黑暗,我们得打开车灯,才能把前路照亮。”
“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忍受无边之暗。你放心,我在你身旁,必要时,我充当你的引航员。注意,前面就是那座桥了,宇宙的入口是否就在那里?”我的妻子、爱人信誓旦旦,给我鼓劲。
“谢谢。你说得不错,正是那里。系好安全带,我准备加速!”
我的这辆已经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车往解放桥的方向驶去。解放桥桥头的右侧,立着一尊石头加水泥的雕像。雕像正义凛然地托举着一把老钢枪,对着天上的飞鸟们开枪。那些飞过此城的飞机啊,小心有人打飞机。那些位于主序带上的黄矮星、红巨星、白矮星们,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你们转啊转啊转到地球上空时,要小心有人放冷枪。
解放大桥下一条河流淌。有一回,我踱步来到解放桥。我看见桥下的货轮装载着一船船的货物,从这里运往美利坚、德意志和意大利。其中有一艘,上面装满了性玩具。我怎么知道那是性玩具?因为我带了一架轻便而又高倍精密的望远镜,这仪器是我随时携带的工具。从那双筒里看过去,我看见两个船员拆掉了一个大箱子,拿出两个充了气的姑娘。我还以为是真人,但看眉眼、身段,显然不是我们这个人种的女性。他们是要给资本主义社会送福利,要去把资本主义的温床占领。幸好,资本主义的美女是我们按照她们那边的人儿样子造的,我们用不着心酸和牙痒痒。
“亲爱的,你得保持注意力。”我刚想到一些不洁净的事儿,我的爱人就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东西。我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她读得懂我心里的任何秘密。
“听宝贝的指挥。我现在得找那个宇宙的入口了。你等等,我靠边停一会儿,容我观察仔细。50米开外,从第一个桥栏杆标记数过去,数到第1098个,它比其他的矮上几公分。我们用力撞上去,就会触动那个进入宇宙的阀门。”
“你怎么知道的?”
“我留意很多年了。多少次,我在深夜里把你撇在床上,去这座桥上来回溜达。你怀疑我去找小姐,你说我喜欢新鲜玩意儿。有一回你还跟踪我,在路灯下,看到我与几个美艳妖娆的姑娘在聊着什么。97、98、99,你以为我们在讨价还价。你不了解这一行,但你该知道她们的那地方也不可能便宜到这个价。我在向她们打听那个宇宙阀啊。白天是那些警察们在这里站岗,晚上是她们在这里轮班。她们知晓这里的一切,超过我们这些在办公室、铺面耗费时光的生意人。宝贝儿,那晚你什么也没说,你尾随着我,看我离开。你以为我是个未遂的偷情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展现了自己的宽宏大量,可是你不知道,我不过是在打听一点小秘密。”
一提起妓女,我便喋喋不休。
“你打听到了?”我的爱人问。
“我打听得清清楚楚:这座长达五六公里的铁索桥,连接着我们这个城市的工作区与生活区。从我们这边数过去,到第1098个栏杆标记,那里就是逃逸人间的出口。我的妓女朋友们跟我讲过好几个例子。一个好姑娘说她曾见过一位摩托车司机,在前年那个祭拜月亮的深夜轻轻地撞了上去,她见到他连人带车突然消失了,‘嗖’的一声人影就不见了。她以为发生了车祸,赶忙用她那经常印在小卡片上的手机号报了警。警察来勘测了现场,又放下几艘冲锋舟,在桥下的河水中捞了好几个小时。水中除了有月,什么也没有。警察带走了那位好姑娘,认为她在制造恐慌。她的口袋里揣着好多小卡片啊,一查就知道她是干啥的。还有一个好姑娘也见到过同样的事情。她的那位放出来的姐妹提醒她千万不要再打110,于是这另一位好姑娘只能假装无事,心里默念一些祝语,并且抬起头来看星星。她们看到有一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亮,从她们的头顶上快速上升,似乎正要赶往天庭。”
听到我称呼那些女人是好姑娘,我的宝贝儿突然来了气,“这些婊子说的话也可以当证据?”
我赶忙劝慰她:“我的优雅的仙女呀,你不要生气。你平日待在一个固定的男人身边,不知晓要天天待在不同男人身下的女人,是多么的艰辛。她们除了有些东西掺杂了一些假货,在很多时候纯洁如处女。我相信这些好姑娘们所言不虚。况且,还有其他的证明:有人撞到了1097或者1099,他们的结局就很可悲,第二天,你在电视上就可以看到他们终于从一个无名者,变成了一起事故的主角。当然了,他们也由一位生者,变成了一位死者。我们会慷慨地花上几分钟,来唏嘘一下他遭意外的人生。”
“这么多的护栏,长得都一样,你怎么认得出就是那一根啊?”
“我做了记号。我在上面画了一颗星。事实上,知道这一阀门的不止我一个。好多人也在上面做记号。那些好姑娘们会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小卡片贴在那上面,可是她们得天天贴才行,因为总有人随手就把它给取走了。有一个醉鬼在前一晚把他常喝的酒的商标贴在那上面,以便于第二天自己清醒后能找到那里,可是翌日就让垃圾工人给清扫走了。每一个知晓这一秘密的人都在那里做下点手脚,以便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也是啊亲爱的。可是,今天我得好好找找。哎呀,谁他妈的又在这些桥墩上贴满了小广告?我下车看看。”
我四周打量,身边的车辆不多,嗖嗖嗖地飞过,行人也是三三两两,便赶忙靠边,推开车门而下,“我必须得下车看个究竟,亲爱的。我估摸着就是这一带,就是这几根中的一根。”
我的妻子不下车,她身上绑着安全带。“那些狗皮膏药上说的是啥?”
我俯下身去。“念给你听吧:包治梅毒、性病、淋病、外阴尖锐湿疣……你别捂着耳朵,这不过是人类常见的一些病而已,与肝病、胃病、肾病、神经病没什么区别。为什么要给一些病打上道德的烙印?要像菜市场的那些猪一样盖上蓝戳记(盖了戳的是好猪,没盖的是孬猪)?别别别,你别急眼。我说的不是我自己。在你面前我清清白白,是个干净人。只要不怕怀孕,我们做爱都不用穿雨衣。”
“少废话,你赶紧去仔细查查。”她有点怒了,嫌我啰唆。我在家里有几个外号,其中之一就是“啰唆大王”。
“好吧我的亲爱的。不过我还得再说几句:那些贴狗皮膏药的,与那些贴嫖娼卖淫小卡片的,他们是一种很奇怪的对称。他们互相瞧不起,却实打实地是一对共生关系。没有那些姑娘们生产病,哪有他们这些挂羊头卖狗肉屁都不懂的家伙的什么生意。没有这些狗皮膏药贩卖者提供些心理安慰,那些嫖客们也不会如此大胆,敢于一次又一次涉险,再进入那被很多人进入过的地方。”
“啰唆大王,你真是胡扯,还有完没完?”我的话似乎正要点燃一个炸药包。要知道,炸药包也是分性别的,女性炸药包的当量往往比男性炸药包的当量大得多;女人一发怒,男人便犯怵。
可是我的啰唆已经一下子打不住。
“好好好。我再讲一下。其实警察与那些罪犯们也是这种关系。你别看那些大盖帽牛得很,没有了罪犯他们就得失业待在家里。有次我见到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他们逮住个小偷拼命往死里整。那位不幸的小偷老兄头上挨着拳头,身上被踢了好多脚,可是他咬着牙关一声都不哼,等警察打累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裤上的尘土,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烟散给那些打他的人,‘兄弟们辛苦了,可是你们也别打得这么狠。我知道你们的上司给你们每个月定了一些抓人的指标,这个月你们完成多少了?你们把我打死了,搞得大家都不敢犯罪了,你们的那些数字怎么填得满?再说了,犯罪这一行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它需要胆大心细而且不要脸。你们把我打死了、打残了下回我还怎么作案?我不作案了你们到哪里去抓惯犯?另外我想再补充一句,你们抓住我还是赶紧让我从里头出来。我出来了我有事你们才有事,大家才都有事干。’”
“你唧唧歪歪,说到哪儿去了!你这么扯下去是不是得扯到我们俩的身上,说我们俩也是一对共生的关系?”
“你说得太对了。咱们不仅仅是共生的关系,简直还是生活的共犯。我们共同寄生在婚姻这棵大树上,像两根藤蔓一样。我们左右摇摆,前后晃荡,经常缠在一起,以不至于让岁月这股风把我们吹走掉到悬崖下。我们还常常一起犯罪:消耗这世间的粮食啊,浪费这世间的水与空气。我们的汽车排出多少尾气啊,我们还常常吵架,斗嘴,把身体里那些熏人的怒气排出来。我们彼此污染。我们做爱的时候也是彼此污染,你把你产生的二氧化碳吹进我的口腔,我把我血液分解的二氧化碳吐进你的口腔。我们在做爱的那一刻更是不折不扣的淫荡犯。伤风败俗啊我们说的那些话,让那些正义凛然、单纯可敬的大妈们听到了会情何以堪……”我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像桥下奔向大海方向的河流,极尽铺张,与我的妻子、爱人、宝贝心肝儿耍嘴皮子,是我所乐于和擅长。我喜欢看她生气,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给我闭嘴!现在是你干正事的时候!”果然,她上当了,小胸脯一鼓一鼓,好似一台风箱,把打铁、炼钢的炉火鼓得很旺。
我适可而止。永远不能让女人真的气炸,不然有我好看,“是,是,是。我现在这会儿就去翻开那些小广告。一张、两张、三四张,七张、八张、九十张。撕掉了亲爱的,我在这根杆子上,找到了我刻上去的那颗星形状的4标记。就是这一根。我确定。来,我上车,咱们准备从这里离开地球这个宇宙的驴屎蛋。”
重新系好安全带,加油,转动些方向盘,对着第1098根护栏标记,我正准备撞上去。
“站住!你打算干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壮汉。他们着便装,没配枪,但从眉眼里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玩意儿的。
“到这里来玩玩。”我神经紧张,仿佛是干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现场。像我这样正常的傻逼,平日里最怕惹上的,就是他们这种人类中的男子汉。
“赶紧走开,赶紧走开。在这桥上走,可不能像是逛商场。”其中的一个站在我的车头,向我挥挥手。
我心里很乱,因而我更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挂上倒档。这盛夏的空气让我的头本来就发胀,我现在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心怀沮丧。我的爱人啊你不要慌张,我最怕你流香汗,这世上没有我们走不出的围墙。等一等,或许我们就可以冲破这道难关。
“亲爱的,你别急。待会儿说不定我们就可以过去。”我的爱侣给我稳定军心。
“谢谢你宝贝儿,你总是在我想退却时给我勇气和信心。”
我把车倒到了20丈开外。便衣兄弟没有继续来驱赶,他们退回到桥边的护栏下蹲着。他们双手抱在胸前,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两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他们还真能化装啊,这些流浪汉中的卧底,常常把自己打扮成自己职业的反面。
“咱们再过去看看,亲爱的。没有什么能把我们阻挡。”我的爱人她咬咬小碎牙,给我的小心脏加了一点油。
“遵命,我这就办。”我把车灯打到了远光,借以干扰那两位的视线(其实在白天,我这么做完全没有效果),紧接着猛踩了一下油门。我的车轰的一声就冲了过去。
“你还想干吗?立即给我滚蛋。”两位便衣好兄弟站起身来,冲着我大嚷。
我只能再次退下来啊我的好爱人。人间没有借给我什么胆,我没法跟他们去讲什么道理。我没法告诉他们我们要干什么去,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我们那些远在天边的理想和主义。
“那就再退回来吧,亲爱的。有些胆量需要你自己来练,比如说偶尔干点坏事的那种胆。”我的妻子斜看了我一眼,她一声叹息,可能认为我有点不争气。
“嗯嗯。让我再找点胆,找点勇气。我干过什么坏事?小时候我在上学的路上捉住一只青蛙当猪阉,那是我干过的最残忍的事情。有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是知识越多越胆小。我跟人打架,怕把别人打疼了;我同情鸡呀鸭呀,杀它们的时候还担心把它们弄疼。我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事是遇上你。”
“你这么说,好像‘遇上’是一件主动可以做的事儿一样。”
“这好比走路,你从这条路走来,我从那条路走去。两条路在田野间相交,我可以走慢点,也可以走快一秒。我选择紧走几步,我就与你相遇了,你看,我快走,就是我的‘主动’。”
“你不是说是上帝的安排吗?”
“也是。如此说来,最大胆的是那个上帝。”
“上帝的胆子大吗?”
“大得不行。‘胆大包天’这个词,只有用在祂那里才合适,因为祂造万物,造日月星辰,造了银河系,还造其他的什么系。最主要的是祂敢于造男女。”
“一切都是祂造的吗?没有例外?”
“有一样例外。爱。爱由我们造。Make Love。”
“又瞎扯了啊,该打!”
“好吧,我闭嘴。现在我有些胆子了。我不想人类的那些慈悲与美德,不想耶稣与佛祖,我只想恶向胆边生啊,我这就冲过去。”
“慢着。你看,似乎有一辆车也冲过去了。一辆,又一辆,三辆,四辆……我来瞧瞧汽车牌子啊:雷克萨斯、大众、比亚迪,奔驰、宝马、拖拉机。”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你看他们全无顾虑,也从不像我这么犹豫,他们鱼贯而行,让各自的发动机死劲地轰鸣。啊,那两位便衣兄弟拦在他们的面前,又被他们那不怕死的德行给吓坏了。他们躲到了一边,看着他们冲过去了。”我有了点看热闹的架势。看热闹,这人间很多人都有的恶疾在我的身上常常发作。在这一点上,我没比任何人高明。
还是我的亲爱的目标始终如一,她催促我,“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样子在叫更多的兄弟。亲爱的,我们也赶紧跟上去,趁这个机会我们也能冲出地球,这也说不定。”
“好。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会在今天这个周末日干这事,没想到赶上了大部队。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宝贝儿?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选择在今天出行?”
“我不清楚啊亲爱的。自从我腻了那份工作之后辞职在家里,我就忘记了时间。我的表停在了7月23日再也没动过,它趴在我的枕头下再也没有生长过。在原来,我隔三差五给我的手表施肥和浇水,时间每天在它上面一刻也没停止过生长。现在,我懒得再伺弄它了,除了地心引力让它老老实实地趴在我的枕头下,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机械力给它喂养了。”
真是我的好爱人,这么多年来,讲起话来有老夫的风格。我接着问她:
“家里的挂历也让你藏起来了吧?”
“我把它扔了呀。我原来是数着日子过,哪天上班哪天忙工作,如今我只数着我的例假过。”
“扔得真好亲爱的,我们就得这么干。这属于地球上少数几样不会腐烂的东西,跟随着我们太久了,我们这辈子使劲要摆脱的它,在我们冲出地球的那一刻之后,将不再如影随形跟着我们去宇宙。加速吧,冲呀,我此刻充满了要摆脱厌恶之物的反动力。不过,我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我这么说着时不自觉地看了下左手腕,手腕上一块精钢瑞士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时间的口香糖什么时候粘着我,我倒忘了。
“我来扔掉它!”我腾出手来,解表链。
“且慢。先留着,万一我们到了宇宙,可以用它来计算一下春夏秋冬。”我的亲爱的阻止我。
我想想也是。宇宙中没坐标,没标志,用它来记录我们到底这一趟去了多久,倒也不错。于是我作罢了,让时间依然粘在我的手腕上。
说着说着,我的妻子又发话了。
“加油吧亲爱的。那些雷克萨斯大众比亚迪,以及奔驰宝马拖拉机都已经冲过去了,现在看你的了。咦,它们消失了,刚才我还闻得到它们的尾气,如今它们踪影全不见了。我们只看得到便衣们挥动的手臂,以及过路人所行的注目礼。我们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嫉妒和赞许。我想,亲爱的,他们其实也想着像我们这么干啊,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能力与动力。”我的好妻子说了一大串。
“是的,宝贝儿。谢谢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我们的车离1098就只差一米了。这一刻让我们延宕一下吧:借着阳光,我们看一眼解放桥下水中城市的倒影,它们亮堂堂,金灿灿,模糊糊,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的涟漪。我们再看一看桥上那些按照白线正常行驶的车辆,它们要把它们的主人带到那些冷冰冰、热烘烘、塞满了悲伤或者欢笑的建筑里。我们再看一看那些好姑娘呀(她们中的几个总是起得很早),她们被很多人爱也爱过很多人,她们的爱与被爱需要一些中介啊比如说人民币。隔着人民币啊身体的温度会低到36度4,这与正常体温相差0.1,就是爱的温度与距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真的背着我跟她们干过?”
“我的仙女你千万别这么以为。你忘了我有个朋友他是个医疗器械师?他用仪器专门在他妻子与那些姑娘中的一个人身上测过。这是他告诉我的结果。”
“好吧,我信你。时间怎么延宕了这么久,我们都看了地球上如此多的景象,讨论了如此长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不知道啊,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在这个宇宙阀周边四五米的范围内,时间这个直线前行的家伙会不停地回旋打转,就像一片树叶落在一个旋涡里,它会找不着方向因而在这里忙成团团转。我们置身其中时可以无限地活下去,说下去。你看看那两个便衣好兄弟,他们其实早在50年前就待在了这里,他们穿着革命年代的衣裳,活到了如今。所以乍一看还以为是叫花子。这里延宕的时间让他们这些人可以活得久长,所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也还没有达到退休的年纪。”
“那,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在此待久一点,或者干脆不走了?”
“不能。你想与一些个不朽的监视者待在一起?在这里你虽然可以青春不老健康长寿但别忘了我们离开这个宇宙的驴屎蛋的初衷:我们要的是无止尽的自由,而不是不老的青春。况且,等我们到了宇宙,时间这个催命鬼定下的规则也就不管事了,我们可以到那里获得另外的不朽。”
“听你的。冲!”
“冲!”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