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开了如此长的一段里程,是不是该加点油,惯性能不能让它如此持久?我说了这么久,总该喝点水滋润一下我的嘴唇和咽喉?我出门喝了那么多的水,我人快到中年前列腺开始出故障,我是不是该站在哪地方撒泡尿?我习惯于听到有流水的声音才尿得出,可是在这茫茫太空我该到哪里去找河流?我找云朵借点雨水,还是去找银河,顺便挖条小沟渠引水来制造一条瀑布?我得保护我的隐私,我是不是得弄块什么布来遮挡,或者至少像狗一样,得找一棵树把脚架在树根上?我是不是该吃点什么压缩饼干补充一下营养?我是不是得找一张床睡睡,并且在睡前洗澡,把假牙取下来清洗,把眼镜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甚至,甚至,我是不是该发情了,作为男人像个动物一样折腾一下性欲?我是不是应该从前戏开始然后慢慢地在后戏结束……
去你妈的凡尔纳体系和达尔文主义。你们总认为要模仿科学的道路与进化的规矩,人类才能生活与前进。打从我带着我的爱人迈出家门,我就没有打算按照你们地球上的逻辑干。你们见人面就问“吃了没”,如果要像你们一样,我在这宇宙中问谁去?我问冥王星你吃了没,海王星你吃了没,太阳月亮你吃了没,土星火星你吃了没,卫星火箭导弹你吃了没,我想它们一定会觉得今天出门遇到了来自地球上的大傻逼。我倒是可以去问问牛郎和织女、大熊和小熊,“你们吃了没?”可是没过几分钟我就后悔了,“它们也是星座,是一团气、一团矿,从来用不着吃什么饭。笨蛋!”我真想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在宇宙中怎么吃,怎么喝,怎么拉,怎么撒,我是不是该对这个有所交代才进行其他的疯狂?我是不是该按照公路片的方式把宇宙见到的风景一一展开,让读者领略这些他从未到达的地方?我是不是该……该死!我只有在我希望谈及它们时我才会谈,我的叙事我的虚构不应该被这些事物来轻易打断。
“亲爱的,现在我们到了何处?回头望去,我看到地球就像一个圆盘,上面像是盛了些闪闪发光的食物。”我的妻子伸了个懒腰,她已经坐了很久,她问。
在我们任何一次旅途中,还没有哪一次超过这么久没停过车。我也想找个服务区、加油站,下来伸伸腿,揉揉腰,抽支烟,撒泡尿,可是我的四周是一片虚空,没有一块坚硬的地方可以下来歇息。所幸,我的膀胱很争气,不内急,我的烟瘾还没犯,手指此时渴望的不是烟卷儿而是方向盘。
“我们现在还在近空,并没有走得多远。那些闪亮的是城市、城池、城邦、国家和组织。在那些亮点之间总有一些暗处,那不是食物的残羹冷炙,而是供应城市和组织的有氧土地。那里是田野、村庄、森林、高山、湖泊、草场。它们隐蔽于亮点之外,拒绝被灯光点亮被砖石、水泥和钢铁鲸吞。真担心哪一天这个驴屎蛋会被他们打扮成一个遍体通亮的火球,那样位于银河左边方向的狮子座就有了玩具了。我怀疑那些地球的灾难如飓风、火山喷发就是这么形成的,那狮子幻化成一个阴影不停地戏弄我们,有时含在口中,有时烫舌头又把它吐出。”说完粒子的故事,我又开始了胡诌。
“亏你想得出,天空中并没有一个狮子座,那是我们女人算命时用的黄道十二宫。”
“哦,我对星座一知半解,我见你常常躺在床上看那些玩意儿,我以为天上必有一颗星与你所说的对应。”
“嗯。不过,在这会儿我真想拿出我的扑克牌,来为我们的前途算算命。”
“你还带了这种消遣游戏?真好,如果到了宇宙的深处,我们遇到了二三与我们同样出来游荡的人们,我们还可以停下来,让我们的车保持同样的速度,一起玩上几轮,斗地主或者德州扑克。不过,我最大的爱好是对弈。”
“那你带了没?象棋还是围棋?”
“我没有带。”
“那你怎么办,假如你犯了棋瘾?”
“那我就以天上的繁星为棋,以宇宙为一个巨大的棋盘。问题是,我到哪里去寻找对手?就好比你带了牌,我们也很难找到牌友。咦,我想起来了,在解放桥上,不是有好几台车,也从那个入口,冲到了宇宙,我们怎么没看到它们呢?”
说完这句,我从后座上拿出一架合用的望远镜,开始张望四方。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琢磨着,这宇宙没有路,但哪里都是路,那些家伙们一定走上了别的路。
“没有对手。”我自言自语。
“与我对弈吧。”我的妻子接话。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可是我说道:“不,你常常悔棋,我下不过你。当我把怜爱带入一个竞技的世界,我就永远是输者。我允许你胡乱布局,我让你三子,并且把先手也让于你,在天元星的附近让你的棋子肆意横行,当你在棋盘上走入歧路,我会提醒你;当你把我逼入死角,我还会热切地赞美你的聪颖;当我本来可以吃掉你的一大片子儿,我却佯装退却,视而不见。我被你步步紧逼,我假装节节败退,为了让你看出我的破绽,我经常暗示你;为了让你不看出我是故意露出输给你的破绽,我故意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我怎么下得赢你呢,宝贝儿。”
“如此说来,你讨厌与我下棋。”
“不,恰恰相反。我乐于为之,没有比你更好的对手了。我与人争胜,得到的不过是赢者的短暂荣誉;我溃败于你,得到的却是你银铃般的笑声。说到底,弈棋不过是一项获得快乐的游戏(挣钱按道理本来也应与此同样道理),但我们在人间把结果看得太重。我工作日久啊,早已对那样的争强好胜丧失了兴趣。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与你在黄昏的落日余晖中弈棋。那时,太阳收敛起了它的火舌,云彩打扮成一个个美丽的姑娘联袂走上天际,我们栽种的花儿使整个屋子芬芳四溢,地球转动不息但又让我们感觉不到任何时间流逝的动静。”
“那好,等我们升上太空,我们就开始对弈。”
“好的。不过,必须等到我们四周的星辰缩成‘云子’那般小,我们才用手指夹得动。这需要足够的距离。距离,会使一些东西看上去很小(这与伟人崇拜正好相反,当我们离他很远,我们反而容易把他想象成形象高大的巨人)。如果距离较近,那些大家伙我们怎么搬得动?我们得找多长的杠杆,并且找到一个合适的星球作支点,才能撬动那些充当棋子的星星啊?”
“这会变成一种体力活儿,亲爱的,我们会因此失去智力的乐趣。我可不想下个棋都像在搬东西。”我的妻子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很奇怪,她年纪渐大,身体看起来还年轻如少女,但手掌、手指却显老,粗糙而长小茧。难道她的衰老从那里开始?
“何止如此啊,我们还得担心那些脱离轨道的星星不要随随便便地滚来滚去,我们得把它们放在该放的位置。这时候你不便轻易悔棋了,你的兰花指拈起它们时总要耗点气力。你更不可胡闹,生气地把棋盘一掀,那样的话,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收拾完这盘残局?”
“嗯,看来要挪动这些星辰,还真的需要花费一些工夫。在浩瀚如烟海的宇宙里,那些星都灿烂,像一些被日日磨砺而通透晶莹的珠子,如果把它们连成一串,戴在脖子上,那么我就是闪亮的女王。”她想象着那美景,想象把星辰做的珠子戴在脖子上,有些得意洋洋。
“不错,然而还是让我们回到对弈的话题。其实除了那些明亮的星,我们肉眼所见的,还有诸多看不见的星辰。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中心,没有那些矿物质(人类别想从它们那里捞到半点好处,想都别想),但它们确实存在,它们流动如烟,只有用一个足够大的容器(大到什么程度?或者需要能装得下50颗地球),才能赋予它们以形状。如果用烧杯来盛(再次提醒一句,那个烧杯必须大得惊人),那么它的形状就是烧杯;如果用漏斗来盛(注意,必须把漏斗的底部封死,用塞子或者蜡、万用胶水,不然它们中一些淘气的分子会从这里逃逸),它们的形状就是漏斗;如果容器是圆锥体,那么它们就是圆锥形;如果容器是圆柱体,那么它们则是圆柱形。总之,要逮住它们,需要一些容器,要看见它们,则需要一些特定的眼镜。因为棋分黑白,假若你要执白,即拿那些明亮之星,那么我将选择执黑,即拿这些空虚之星或者说是虚无之星。当然了,我还得找到各种各样的容器才行,不然,第一,我不能把它们老老实实地放到棋盘相应的位置上,其二,没有容器的有形显现,你怎么会知道我到底下了哪一着儿呢?”
“这个我能理解。如果没有有形的器物呈现,那么我们的这张棋盘,看上去就会有一大片空白之处。整个棋盘的相交的点上,都似乎只有我的棋子在纵横驰骋,它们就像是面对着一些虚无的敌人,在玩一种险象环生的推手。”
“是的,宝贝儿。我的棋子无处不在,它们在又不在,存又不存。你在明处,我在暗处。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又进一步。你步步为营,我却步步暗含杀机。你面对的将是比空气更空的空,比虚无更无的无。”
“太可怕了!”她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已经看到了这盘棋的景象,在天上。
“请永远放心,宝贝儿。我永远不会对你痛下杀手,即便是在这有与无的对弈中。我只想告诉你,地球上的对弈,大抵就是如此。那些藏在暗处又对你心中无爱的对手,值得留意。”
“谢谢提醒,可是我们已经离开了那里,我们何必再为这可怕的人世再度操心。”
“有道理。现在地球已经退于我们的身后,我们的这辆四轮马车,它澎湃着马达轰轰向前。多么安静啊这宇宙中,静到我们彼此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发出的轻轻喘息。这发动机转动得真快,它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转动不过是白费劲?难道它不清楚带动它上升的是另外一种力,一种比地心引力更强大的牵引力?”
“什么牵引力?”
“我认为是自由,是那种你不想按照既定生活活下去的愿望,以及希望。你不想陷入泥淖,你就必须找到一根绳子,绑在你的车前,让它用劲把你吊出来,拉起来。”
“那车后是不是还得有推动力?”
“有当然最好。这种推动力是爱,爱可以推动万物移动,群星易位,你我前行。譬如这次出行,就是如此。你忘了,我们用了多少年来养育这种爱,培植这种爱,才让我们达成默契,彼此不需一语,即可说出门就出门?我们让床在卧室里自行躺着,水在灶台上烧着,杯子在茶几上搁着,钱在银行的账号上待着,工作在桌面上摊着。我们说走就走,这都是因为爱的缘故。”
“我赞同你的分析。现在,让我给你加点爱,亲爱的,我紧紧地抱着你,我们的车要加速了,前进!”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