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向上的抛物线,我们的车向着远离地球的方向行去。我的右脚掌在油门和刹车之间来回移动,但对这台机器似乎是毫无意义。它按照自己的想法行驶。我的脚先是感到自由,它开始打起拍子。“多省事啊,亲爱的。”我说,“来唱一首歌吧。”
我的爱人、情人、宝贝心肝儿妻子随声附和:“24601,还是那一首?”她用手拂了一下遮住前额的刘海,笑眯眯。
“不。这时候我拒绝悲伤。你看那天上多美,我们正在逐渐地接近星辰。它们挂在苍穹这棵老树上,这棵树的树冠停满了萤火虫,一闪一闪,树枝上挂满了灯笼,迎风摇荡。似乎我们伸手,就可以摘到它们,用来做饰品,或者做照亮我们道路的工具。啊,小心,一串一串的流星袭来,它们划出道道痕迹,我们得把车子的天窗关上,以免它们误入车中,点燃我们的头发。快,低头,它们就快到近前了,这些带着亮尾巴的家伙呼啸而来,它们就像一枚枚猝不及防的巨大冰雹。”我用手指着前方和周围,说道。
我的爱人顺着我所指的方向,一个一个打量,“美轮美奂,亲爱的,谢谢你带我看到如此美景。幸亏这些星辰是在天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随意摘取,不然,它们肯定不能幸免,早就被每个人摘回家去,像到自家农场里摘茄子、辣椒、西红柿,或者像到别人家的果园里摘桃子、荔枝、杧果和柿子。一旦有人发现了如何盗取这些大家伙的秘密,我想,去南非采矿的那些淘金者就得打道回府,把主意打到天上。”
“已经有人看中了这门生意。前一阵我读到一份报纸,《美国科学真实报》(我粗通英语,借助词典,可以看懂个大略),报上说一群海盗出身的家伙正在打天空的主意。他们原先在大西洋和印度洋最繁忙的邮路上四处打量,在深海放下探测器仔细探寻。根据前几个世纪出版的一些书籍记载,以及船长、水手们的一些日志,这些有知识的寻宝家驾着几千吨位的海船,在先祖们沉船的地方不停打捞,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大多的时间,他们如水中捞月啊,一切都是徒劳。但有时候也收获不小。”
“都捞到过什么东西?”
“古钱币、金条、银锭、红宝石、祖母绿、血钻,成箱成箱的瓷器、古玩。”
“这么多的财宝,够他们的子孙后代吃好几辈子了。”
“这些古物不能够随意地进入市场,只能秘密交易,大多只能藏在家里偷偷欣赏,或者举办展览,靠收门票来获得补偿。”
“除了这些,他们还捞到过什么玩意儿?”
“很多。在有些沉船里,他们会捞到一捆捆的武器,大刀、铁剑,甚至引线还点得燃的手榴弹。据说,有一次,他们中的两名潜水员背着氧气瓶,钻进一艘锈迹斑斑的铁驳船里,正打算取走一些宝藏,一群长着利齿的鱼从黑漆漆的船舱中游出,看到他们,迟疑了一下又游了回去。这些鱼不大,全身发光,他们本来还以为是一些浮动的金币,准备顺手牵羊,取走它们。这两位潜水员摆动着双腿,模仿着鱼类的姿态,尾随这些漂浮游动的金币,逐渐进入船舱的深处。这时候发生了什么——这些鱼游到一个半打开的铁匣子边(这两个家伙还天真地以为这些会动的金币带他们去找那些不会动没长脚或者尾鳍的金币呢),但见它们咬住一串手榴弹的引线,用力拉扯。‘嘭!嘭……’几声闷响,那两位鱼类的伪装者被炸得浮上了水面。”
“你在哪听说的啊?”
“我在一次展览上看到的。为了说明寻宝的不易,主办方把这个故事编写进了《寻宝者归来》的展览手册里。”
“他们还打捞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在那次展览上,我还看到过一个夜壶。据旁边的文字介绍,他们是这样来鉴定它是个古物的:此壶来自黄金船1号(它服役于1632-1645,往返于威尼斯与澳门之间,共计八回,最后沉没于马六甲海峡北纬6°东经117°处。2016年,它被寻宝团队找到)。在那个一波万顷的领地,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一种性别,男性。包括船长、大副、二副、水手、瞭望员、炊事员,以及船舵、帆板、绳索、甲板和铁锚。唯一有性别的都在海中,鱼类、贝类、珊瑚类、海藻类,它们中有一半的是雌性。还有海妖,清一色的女性(它们看不懂男性的性器,视那里为一条黑色的鳗鱼,因而海员们也不必故意遮掩)。因此之故,所有的船员常常赤裸,迎接狂风暴雨。‘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他们中有个中国人,经常念叨这句土语,这成了这群人中的口头禅。因此之故,他们并不需要使用夜壶。他们直接对着大海尿尿。因此之故,可以判定,此壶是他们从东方的某个皇宫盗取的宝物。”
“这一定是你的胡诌,亲爱的,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么荒诞的推理逻辑。”
“绝非我的功劳,宝贝儿。这帮家伙的想象力惊人。我举个例子,他们在把各大海洋的沉宝地点通通勘探一遍之后,甚至开始根据小说来打捞宝藏了,哈哈。”
“难道小说里会夹着什么藏宝图?”
“我们也读过不少小说。我的床头就堆满了那些大部头。有些小说里常常有一些情节,写到何处存有宝藏,何处有死人之墓。我想,这些把深海搜刮一尽的家伙,再来把陆地以及虚构中的场景捣腾一气,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是在那次展览中,我听一个守展厅的小姐跟我说起,她说在展览中有几样珍品,就是在一些小说中觅得。”
“还真会有所得呀!”
“告诉你吧,好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小说家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他们精确地描述日常的俗事俗物,从不偏差,每一个细节都很真实,以致如果书中提到了宝藏宝物,按文索骥,定能找到所在之处。”
“这样的小说我也看过不少,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它们的主意。早知如此,我们也动手试试,说不定我们也能发一笔小财,亲爱的。”
“我的小财迷,哪有那么容易。我们没有洛阳铲,也没有撬石板门的工具,最主要的是,我们哪次是认认真真地细读过这些书?”
“也是,也是。”
“那位娇滴滴的小姐讲,这些寻宝者翻遍文学史,按照某些专家的指点,寻找能有宝藏的小说。他们到图书馆挑出来一堆书籍,安排人去仔细寻觅。‘这是个老实人。’在找到宝物后,他们如此评价。‘骗子,完全是在扯谎。’他们撕毁了那些热衷虚构的小说。”
“难怪前几年,我在报纸上看到,有学者把那些写小说为生的人,分为‘老实人小说家’和‘骗子小说家’呢。”
“我想不久之后,这一分法就将流行起来,并成为某种写作标准。”
“亲爱的,假若我们回到地球,你是不是也可以写一部小说,将你的所见所闻记入书中,比如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空?”
“我不是小说家,宝贝儿,我不过是个庸俗不堪的生意人,卖望远镜的。假若要我来写,我兴之所至,必然会采用纪实的方法。你知道我的头脑中装的是计算机和打印机、天平和刻度,而不是什么狗屁的想象力。我写出的必然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主义,即老实人小说。但是这样一来,那么我们今夜所见的璀璨、所见的明珠,不是要被那些正在觊觎天空的人看到了吗?我不能这么干。”
“你可以写写那些不明亮的星,让他们知道,天空不过是一团灰暗,一团像抹布那样的垃圾。”
“正合我意。这是另一种写实,写我看到的灰暗的东西。我把那美好的事物掩藏,只让它们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我不会拿出来与人分享,绝不会像那些寻宝者一样,把任何东西都拿来展览。我跟你说啊,在那次展览的大厅中央,于密封的玻璃罩中,摆放着两具紧紧相拥的男女尸首。他们老得不能再老了,皮肤黝黑,颧骨突出,但周身没有一处破损,骨骼也显得极有力量,像两株苍劲有力、盘根错节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在玻璃罩旁边,有一行简单的字,标明了这两具已成艺术品的尸体的名称——‘盆景:爱’。”
“用爱做成的盆景?”
“对。几乎不用再进行任何艺术加工,这两位就是完美的作品。只需用刷子仔细地刷去他们上面的泥沙、附着其上的贝壳和把吸盘紧紧吸附在他们身躯上的蜗牛即可。根据介绍,他们保持这一姿态已经几百年了,而且经科学检测,这两位有越抱越紧最终融为一体的迹象。那位娇滴滴的小姐告诉我,每当没人来参观,空无一人的下午,仔细倾听,会听到那两千多平米的大厅里回响着骨骼彼此摩擦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打住,打住。我不要听这么恐怖的故事。我仿佛就是那位看守展厅的导览员小姐,我听到我们彼此的骨骼在这宇宙中咔咔作响。”
“一点都不恐怖,亲爱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有种死亡会获得不朽,譬如这对男女。几百年过去了,他们肉身不腐,灵魂也聚在一起。”
“不要再谈死亡,我们该谈谈星空。看,前面飞过一串导弹,它们正奔着银河系而去。”
“请容我再啰唆几句,把这个故事讲完。”
“好吧,由你决定。我开始听肖邦了,音乐会让你的话题轻松一些。”
“那位娇滴滴的小姐跟我说,当潜水员找到这两位的骨骸,他们躺在客舱的隔间,就像睡熟了,表情非常宁静。在他触动其中的一具时,这位潜水员听到他打了个哈欠,‘终于有人光临此间了,我很欣慰,你们来得不算很晚。嗨,该醒醒了,有人敲门了。丫头,嗨。不,我得叫你老太婆。醒醒!’这时他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感谢你们来得及时。不然,我们会老得醒不过来了。’”
“死去的人还会慢慢变老吗?”
“当然了,时间对任何事物都起作用。只是,死者的衰老速度比起活人来,要慢上许多。究其原因,是因为死者的新陈代谢缓慢,不再消耗什么能量。但岁月会将它打上烙印,它会越来越苍老,老到只要眼皮搭下,就再也没有力气抬起。亲爱的,倘若不是爱具有让事物恒久的作用,这两位沉在水中几百年的恋人,早该变得老而又老,彼此都很难认出对方了。”
“我相信你所言非虚。现在我没有那么害怕了。一曲终了,我要换光盘了。”
“换一张吧。在前面的盒子里,在《全国简易交通地图》的下面,夹着一张光盘,那是全世界的国歌汇编,放进碟机里,快进到第五首,播放。”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