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爱人、宝贝心肝儿在这宇宙中已经走了一个半月。我们就一直这样走着说着无休无眠。我怎么知道走了那么久了呢?开始的几天,还有太阳的每天升起、降落来帮我们算算日子(只是它不像我们在地球上时那样守规矩),后来,慢慢地,它由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变成了一个镶着金边的圆圈、一个熟透了的橙子、一个红色的乒乓球,直至变成一个红点、一个光斑。它位于宇宙这幅抽象画的一角,先是失去了光芒与热量,最后连作为参照物的意义也失去了。
“我们正在往太阳系的外面飞去,我们在前进。”我对我的爱侣说道。透过后视镜,我见到很多地球上的事物在那里不停显现,它们越来越小,有时消失,但有时又如梦魇般印在那反光镜上。反镜总提醒我的过去,让我忘不了言说与陈述它的激情。
我有点想抽烟了,伸手去把车上的点烟器按下。半分钟不到的工夫,它弹了出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放到嘴里,将暗红色的点烟器凑上去。我的妻子正斜靠在座位上闭着双眼。每隔几个小时,她便陷入一阵睡眠。
“这是到哪儿了?我怎么打起了瞌睡,我没有一点睡意,但是为何我的眼皮却不自觉地合上了?”她突然醒来了。
“那是眼皮的惯性,每隔一段时间,到了点儿,它就会下垂,然后合上,像个河蚌。”我说。我的手一抖,差点把点烟器掉在车里。
“你要干什么?抽烟?”她盯着我看。
我赶紧承认,“正是,我的亲爱的。请容许我吸一支。跟你眼皮的惯性一样,我吸烟的惯性发作了。”
“你这个惯性不能改掉吗?”像在地球上一样,她立即露出一副沉痛而又鄙夷的表情。
“恕我直言,改不掉的,宝贝儿。就好比你化妆、购物,看见有人遭罪就要掉泪的惯性很难改变一样,我这个多年养成的惯性是身体某个部分的顽疾,很难根治。”
“是我把你惯坏了,打从认识你,你就把烟叼在嘴上;如果那时候我就把你的烟灭了,你可能早就改掉了。”
“现在你再来灭我的烟,那等于是灭了我这个人。当陋习进入一个人的身体,与它的那些组织、纤维、蛋白质合而为一,就只有死才能将它根除。”这时候我嬉皮笑脸起来,我知道嬉皮笑脸会把她那团正在越燃越旺的怒火浇灭。
“真想掌你的嘴。”我的爱人作势要打。
“别,别,别。你打错了,该打的是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你不能抓错了现场逮捕错了主犯。抽烟是手指的饥渴,因为我的左手需要找到什么来与我的右手进行重量的平衡。”我稍稍闪了一下。
我妻子的手掌落在了我的脸上,但变成了一种抚摸和慰问。“你什么时候都有一套歪理。我讨厌这些不正经。那么,你说说,我现在该怪你这张老歪着讲理的嘴巴,还是你那个黑不溜秋的脑袋瓜子?”
“脑袋。嘴巴不过是这些东西的出口而已。就如同倾听音乐的是心灵,而不是耳朵。”
“好吧,我现在允许你抽一支,把车窗打开。”她颁布了特赦令。
我打开靠我这边的车窗,这时候一股风直钻进来,没有寒意也没有温暖,这宇宙的风没有人性,只是一种物理现象。我担心它们钻进来太多,会把我这台车的空间挤占,把我与爱人挤到车外去,于是很快,我灭掉烟蒂,关上窗户。
“这是到哪里了?”我的妻子继续问。
“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们正在远离太阳。我甚至不知道我们驶去的是哪个方向,只知道地球从在我们的脚下,变成了在我们的身后。”我回答道。
“随你开到哪里,我都是跟着你。就好像从前我开车的时候,你总是很乐意跟着我瞎转。可是,我想问的是,我们出来已经有多少天了?”
“一个半月。太阳现在不能给我们做计时器了,但所幸手表还可以。每次当你习惯性地闭上眼睛,我便拧它的发条,上弦。它一分一秒,走得还准,按道理说,地心引力的变化会对它产生影响,但现在看来,它根本就没有偷懒。亲爱的,把声音调大些,我想听歌曲。”我对她说。
“嗯。”
于是一首激越的歌曲弥散在我们的耳边。
“现在放的是什么歌?我听出来了,是意大利国歌《马梅利之歌》,我熟悉这旋律。对了,如果计算得没错,这时候地球上正在举办世界杯足球赛。倘若我还在人间世,这时候一定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球星们在为各自的国家抢球。”
我把眼睛微闭。脑海中那些球体形的日月星辰纷纷撤退干净,浮上来的是各种颜色的足球,足球先是像开幕式上那些气球一样,升向高空,接着又被一些粗壮的脚踢来踢去,如炮弹般地在球场上来回穿梭。
我把我的头颅也当成是一个足球,在意识的深渊里沉浸得更久一些。这时候我伸向无涯之宇宙的触角似乎找到了边界,边界从四周合拢,形成一个长方形的足球场。“宇宙是一个足球场。”我在心里默念。“不,一个斗兽场,只不过是方形的。”我在那个句子后又补充了一句。“人与兽的搏击结束了,他们杀光了所有的猛兽,如今开始与人搏斗了。不过这里的搏斗不流血,讲规则,点到即止,按时结束。”我的脸上浮现出欣慰之色,“怕就怕他们把搏斗搬到了足球场外,那广袤的丛林里奉行你死我活的法则,而且永不守时。这些丛林里埋伏的都是人,可是打斗起来却比兽更兽……”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我的老情人把我从意识的泥淖中拉了出来。
我刚刚建立的那个绿草茵茵的足球场消失了,站在看台上的观众、球迷们消失了,我的面前展现的是凝固着各种球体的宇宙。
“我在看球,我在看球。”我轻声说道,“来,让我们好好听《马梅利之歌》。我想跟着哼唱了。除了老崔的《假行僧》,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可惜KTV里没有它。”
“你唱。”
“意大利众兄弟,看祖国正奋起,已戴好西比奥古头盔,英雄帽。问胜利在哪里,罗马城众奴隶,把光荣带给你,创造者是上帝。我们要团结牢,准备把头颅抛,准备把头颅抛,祖国在号召。对!遭凌夷受嘲讥,至今已数世纪;只因为久分裂,长涣散不团结。高举起一面旗,同信念同目的,让我们联合起,天下谁能敌?让我们团结紧,让我们相亲近,示人民以道路,循天主所指引。齐发誓去战斗,为祖国求自由,在上帝名义下,团结成一家。”
我并不懂意大利语,虽然我也去过那里,在那里有一些顾客和生意,在我此刻心中洋溢的,是这段歌词的汉语——我永远住在自己的母语里。我的眼前浮现了内斯塔、托蒂、马尔蒂尼、加图索、伟大的皮波、皮耶罗、皮尔洛、坏小子卡萨诺、巴洛克利唱国歌的神情,浮现出佐夫、罗西、巴雷西的身影,浮现出圣西罗和梅阿查这有两个名字却只有一块草皮的球场;在观众席上,我见到看球的墨索里尼、伽利略、达·芬奇、凯撒、屋大维、马可·波罗、利玛窦、但丁、薄伽丘、卡尔维诺……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坐在南看台或是北看台,支持各自的球队。
正当我又一次掉入泥淖之时,我的妻子发话了:
“那么多的夜晚,你守着电视机,从一个频道到另一个频道,意甲、英超、西甲、德甲、法甲,你追逐着足球,好像地球追逐着太阳。”
我抽出神来,接过腔:
“总比我每天关心战争要好,亲爱的。那一年美国人攻打伊拉克,我坐在沙发上不休不眠,连续追着看了一个多月。这是一场漫长的连续剧,直到前几天,它还没有个最终的结局。你听听,把耳朵竖起,即便是我们到了这里,还可以听得到他们旷日持久的厮杀声。炸弹在居民楼下开花,导弹钻进了人群,恐怖袭击在黄昏市场上发生,黑色的面纱蒙住女人的脸,黑色的石油从管道里喷涌而出。你再倾听,又开战了,在波斯湾。那里对立的双方彼此都拿着一本书,持续了千年的战争在休眠了几个月后突然又爆发。‘从公元三世纪开始,到今天为止,这里发生了7531次战事,尚不包括那些历史的记忆疏漏,以及零星的擦枪走火。7531次开启战端显得太多了?不,不,不,一点也不多,它们其实不过是一场战争而已。我把这7531次战事或者说这一场战事命名为千年战争,这只是它暂时的名字,如果时间还打算继续活下去的话(时间也可能会死),那么以后它将被称为万年战争。’亲爱的,上个月,我在交通频道广播里听到一个家伙(他是搞历史的),在那里忧心忡忡地絮絮叨叨上述的话。我啪的一声关了电台,因为怕这家伙的话影响我开车。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亲历过任何战争,我只与我的小学同学发生过一次争吵,与我们家的宠物猫闹过一次别扭,我对打架这事从不内行,更何况战场上的动刀动枪。我从来不惧怕战争,但不知为何,我总想搞明白为何而战。”
“为祖国啊,为亲人。”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到我们在讨论这样高尚的话题。隔窗有耳,假如这宇宙中真的有那么一群外星人,我担心他们偷听到‘祖国’这样美好的字眼儿,会提醒他们去抢我们地球上的地盘。他们本来在这宇宙中无所事事地游荡,这样一下子就找到了活儿干。我们还是来谈论足球吧。我们的四周如今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球状物,它们悬在太空,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系着,高高低低地浮着。我们用手指轻轻一戳,想必它们会左右摇摆,如果我还有更高超的技艺,那么也可以学学球星的样子,用右手的食指顶住其中一个的底部,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拨动它,说不定它会快速地旋动,直到我再施加一些力量,将它这疯狂的自我旋转加以阻止,它才会停顿下来。”
“像我们在家里旋转地球仪的方式?”我的妻子问。我们的客厅里摆放着一个直径一尺的地球仪,我常常用望远镜眺望天空,但在下班后,却经常拿出放大镜,旋转着看地球仪上一寸一寸的按比例微缩。
“亲爱的,我们离家已经很久,那个地球仪上是不是已经落满了灰尘?记得出门之时,我把地球仪上有中国的那一面,对着窗户。你知道我们的城市雾霾很重,我们看地球仪时,有时都不免看不清那些小国的位置。而且这个城市的灰尘常常扑鼻,我想,假如我们走时未曾关严窗户,那地球仪上的北京一定覆满了尘埃。”我的爱侣接着说,她有点忧心忡忡。
“完全有可能啊。还记得我们所住的那个小区的模样吗?在水系环绕的一个小岛上,遍布着纽约、巴黎、罗马、威尼斯、慕尼黑、新加坡、东京、普罗旺斯这样的名字。我们的开发商为了让我们仿佛是活在一个洋人的世界,给每一片楼房都安了一个洋名字。这一招儿还真管用,当初我们就是充满了这种渴望,然后根据我们的财力,从烈士公园旁搬到了这里的新加坡区。”
“嗯。那是我们小区中的次等区域。”
“对极了。亲爱的,本来我们以为住到了这里,会获得一些尊崇和平等,因为那些洋名字,给我们造成了生活上的幻觉。后来我才发现,这里面充满了玄机,正如它们名字所代表的国家和地区一样,在发达的资本主义体系里,也有着一些微妙的不平等:纽约区里排列着的,是富丽堂皇、大气威严的单体别墅,有保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严加看守;伦敦区里是一幢幢漂亮的联体别墅,这些居民们站在阳台上可以彼此相望,但又各个自得其乐;东京区是一栋栋花园式建筑,低矮的树荫遮掩着他们宽阔的客厅和卧室;普罗旺斯区,那里是热带风情,一些椰子树和杧果树整齐排列。亲爱的,而我们所住的新加坡区,是一些公寓,在这些火柴盒一样整齐划一的房子里,我们栖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年,渐渐,我观察到了一些不成文的生活规则:在这个有着十万人的共同体内,住在每个以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城市来命名楼房、建筑里的人们,在住上一段时间后,竟然不自觉地模仿起了那个国家、那个城市的生活方式,甚至城市的性格。譬如,住在纽约区的,一般从事的是金融职业,他们西装笔挺,精于计算,热爱的运动是橄榄球;住在伦敦区的,老气横秋,一副贵族的装束,他们在会所里喝着咖啡,把那几张斯诺克球桌霸占得水泄不通;住在香港区的,他们总使用蹩脚的粤语,并且在其中夹杂着一些洋泾浜。”
“这是什么原因?”
“我也并不清楚。我猜想有如下原因:每一个城市的名词都有它自己的内涵,这个名词会对居住于其中的人们产生一种诱惑,诱导他们去按照自身的内涵进行生活(假如这一原理说得通,那么把这些地方命名为查家胡同、马氏窑洞、打铁铺,将会有不同的生活产生,但如果真的这样,估计房子很难卖得出)。我们这里的纽约区人模仿着美国的纽约人,我们这里的巴黎区人模仿着法国的巴黎人。一旦住到这些区域(或者说住到这些名词里),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活得跟他们模仿的那群人一模一样。在最初的日子里,也许他们模仿得并不成功,但时日一久,他们就很可能像模像样。并且,据我所知,他们中的很多人,会不自觉地去那些真实的原型城市旅游,经商,投资,交流,学习观摩那个原型城市冠冕堂皇的一切,乃至潜藏在下水道里的秘密。一些有心人,还将挑选那个城市中的某个人,来作为自己的模板(倘若那人愿意,他会请他到照相馆去留影,或者直接在街头与他合影,或者请街头的肖像画师画下他的头像,然后带回我们的小区)。这样,他们回来后,便会拼命地模仿那张画像、那张照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衣着打扮均会越来越像那个原型城市中的人。”
听我说到这里,我的爱人搭言:
“还真像那么回事呢,亲爱的。在我们小区,我有一些玩伴,我去过她们家串门,聊天,确实见过那些男人们在模仿另外国家的男人,我那些闺蜜在试着模仿其他国度的女人,或者那些男主人要求自家的女人去模仿另外的女人,那些女主人让自己的男人去模仿其他的男人——离开她们这么多天,我开始想念她们了,我们本来在这几天有一个社交聚会,我缺席了,想必她们一定会在叽叽喳喳,议论我去了哪里。”
“嗯,女人的聚会永远像一群雀鸟开会。当然,男人的社交也好不到哪里去:喝酒,吹牛,卖弄本领,交换小道消息,不停地谈论异性臀部、胸部的尺寸,以及各自猎艳的事迹,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做生意,找靠山,抱团取暖。如此说来,我更愿意聆听鸟类的啁啾,而非群狼的狂欢。宝贝儿,我原来老是去参加那些饭局,我是他们中的重要一员,我也是这样。如果我还在那地球之上,我的日程说不定就得让酒瓶子和杯子排满。”
我与我妻子、爱人所住的小区名为国际联合岛,位于那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四面环水,但到哪里都很方便。我们的小区四周被围墙围着,只有住在二楼以上的人,才能够眺望到四周的水面(一楼住的是车)。围墙中又有围墙,把整个小岛分割成大大小小不同的板块,每个板块有不同的门。巴黎区的门模仿着凯旋门的造型;柏林区的门与布莱登堡门别无二致;纽约区的门上竖立着一个比例被缩小几十倍的自由女神像。但这所有的门均有条条曲径,纵横交错着通往唯一的一个大门出口,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像鱼儿一样,从那里游向岛外那由街道、立交桥、写字楼、银行、法院、警察局、市府、公共厕所、火车站、飞机场所组成的巨大的海洋,在那里遨游,徜徉,吐出欢乐或者悲伤的泡沫。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一幅人鱼穿梭的幻境,我与我的爱人也在其中。“真是奇怪啊,我的亲爱的,我们这些大鱼小鱼、鲨鱼乌贼只有在国际联合岛那道大门前,才交汇成没有差别的人,因为他们都得在门卫的看管和放行下,才能够游向各自的工作岗位。亲爱的,你在听着吗?”
“我在听着。请继续。”她在涂指甲油,往脸上扑粉。根据我手表的提醒,此时应该是地球上的早晨。
“那么我就让我的嘴巴继续了。有那么一阵,盛夏季节,我在那大门口的保安亭边等一个伦敦区人。我与他偶然成了球友。我曾到那大本钟模型下等过他(每到整点时间,那钟便悠扬奏响,引得其他区的人很是反感,好像大不列颠帝国的太阳还永照四方似的,后来有人用绳子把那钟的指针给绑住了,它才消停了好些日子),按他家的门铃,没人应答。于是我大声吆喝,可是大本钟模型下看守的门卫上前阻止我,命令我闭嘴。我说我找伦敦区的某人,并且说我是新加坡区的某人。没有用,门卫只相信能够按响那个门铃才作数。我又没他的电话,于是我只能到我们国际联合岛的大门口去等他,我想这个伦敦区人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出现,我定会等到他。可是我等了数月(当然了,白天我还得上班,只有利用空闲时间),待我与那些门卫们都熟得像哥们儿,那家伙还没有出现。不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收获不小,因为保安兄弟们掌握着大量的秘密,他们说,只要留意,就会清楚,哪户人家换了新车,哪位先生又换了新娘,哪个女士一天换了几次新妆。
“‘嗨,瞧那个神气活现的巴黎区人。’他们指给我看。‘哦,那位是罗马区小姐,你看她的细腰,她昨天刚换了一位丈夫。’‘哎哟喂,刚才过去的是一位威尼斯区女郎,你看多漂亮,屁股大,胸部肥,大腿壮。’
“亲爱的,你别生气,他们是天天在那里站岗放哨的保安兄弟,你不能要求他们与我们有同样的乐趣。他们从不当主人们的面评头论足,他们点头哈腰,彬彬有礼,面部表情和手势站姿经常高度统一。他们只有在主人们走后,才私下里嘀嘀咕咕。‘这会儿出去了五个普罗旺斯区人。’一个保安兄弟对我说道,‘看看看,现在走进去的是两个伦敦区人。’我正蹲在保安亭金黄色的大伞下乘凉,探出头来。‘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是你的朋友的邻居。’保安兄弟说,‘我认得他们,瞧他们那副牛逼样儿,这么大热天,还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他们这是从哪里回来?我闻出来了,带着酒气,一定是参加了某个洋人的PARTY。’
“我对保安兄弟的火眼金睛有点怀疑,‘你怎么认得出他们是伦敦区人,而不是其他什么区的居民?’‘从他们的衣着和神气,绅士们总有一种自己的派头。他们怎么中午饮酒?我得想想,我好好琢磨琢磨。’这位保安中的思想者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大,似乎要把我们国际联合岛门前的那个洛可可式喷泉烤干似的。‘我想出来了,我有个女朋友在会所上班,在她常常站立的身后,挂着一排挂钟,这些时钟指明了现在这个钟点世界正处在时间的哪个位置。新加坡区人,我帮你找到为什么这么久都候不到你那位朋友的原因了,这一原因与我们惊讶于刚才过去的这两个家伙中午喝酒的理由是一回事:这些老伦敦区人,他们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伦敦人,他们按照伦敦时间在过日子呢。如果我的数学还算及格,对时间的加减还能用手指扳得清,我猜此时的伦敦还是凌晨,正是夜生活酒酣之时,我想,你那位朋友,此时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安睡。你应该晚点再来,比如下午,你那位朋友说不定才会出门。’”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唾沫直冒,唇干舌燥,正打算从后座上取出水壶喝水,我的爱人打断我:“亲爱的,你这是转到了哪里?你不是说要讲足球的故事吗?怎么绕了半天,还在与一个保安较劲?”
我赶紧啜了一口,请求她息怒,“我现在就来说足球。这怪不得我,就好比我们小区树荫掩映下的小路,总有很多分岔,而且路牌也不清晰,我们散步时总容易在里面迷失,我要讲的故事也是千头万绪,我这愚蠢的脑袋也一下子很难理清。好,现在开始,我来讲足球。”
“废话少说,赶紧的!”
“那位保安兄弟说得很是有理。我考虑了时差,于是到了傍晚才去那大门口等。不出几日工夫,我就看到我那位圆墩墩的朋友从里面走了出来。‘终于等到你了,老伦敦区人。’我上前扯住他的燕尾服。‘嗨,新加坡区人。我认出你来了,你的脸上一贯的严谨,让我记起了,上回我们一起踢球时,你与裁判拼命较劲的样子。’‘是我。是我。我等你好久了,我们想组织一场足球赛,我想请你参加。’‘啊哦。我现在要去伦敦——不是伦敦区——我要到那里坐几个月的监狱。等我回来,你看,我拖着这么多的行李。’‘你犯了什么罪?我的伦敦朋友。我还从没见过有自投罗网穿得像你这么隆重的人,你到底怎么了,这么急着去自首?’‘我说错了,新加坡朋友(说着说着我们都彼此省略了‘区’字,俨然我们是活在两个不同的国家),我是去坐移民监。我正在申请去真正的伦敦,按照规定,我得飞往那里,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我听明白了,我的伦敦好兄弟。那我等你回来。再会。’‘再会。’”
“后来他回来了吗?”我的叙述终于再一次引起了我的宝贝儿的兴趣,她的妆已经化好,嘴唇涂了口红,很诱人的那种红。要不是故事缠绕着我,我定让她亲吻我的面颊。
“他回来了。三个多月后,他出现在了我们小区的大门处。我照例在那里候着了他。他面带微笑,款款有礼,头戴礼帽,肥大的燕尾服显得有些破旧,但神色看上去却很开心。
“‘伦敦好兄弟,伦敦怎么样?’我问他。‘很好,很美,那里有美景、美酒,还有美人。嘘,别让我的夫人听见。我到那里按照地图,找到了一个移民中介公司让我联系过的与我相似的土生土长的伦敦人(我有他的照片),我与他聊了很久,了解他的起居、饮食、工作、婚姻状况。我学习像他那样在泰晤士河边漫步,像他那样仁慈地施舍面包给河边躺着的乞丐,培养与他同样的悲悯。我学习像他那样微笑。至于他怎么哭泣,我还没学到,因为他说与我相处太短,不想轻易地在我面前暴露他偶尔的悲伤。对了,我该不该学习他那咳嗽的样子?他的哮喘里有一种优雅的气质。’‘我的伦敦区兄弟,恭喜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很了不起的真正伦敦人。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至于悲伤,我觉得还是得学,一个伦敦人应该哭得像个伦敦人的样子。而哮喘,我想到时候你自然就会学会,因为我听说,伦敦那雾气会让很多人定期发作。这种病需要时间和气候来养成,到时候会够你享受的。’我张开双臂拥抱他,给了他巨大的奉承和鼓励。”
“怎么还不说足球赛,我要听足球赛!”我的急性子太太、爱人双手上扬,做出抓狂之状,“啰唆大王,你到底要绕多久,才能来到故事的核心?”
我用我一贯的慢性子回答她:“好吧。我终于在曲折的迷津中找到了一个线头,现在就来扯清。我与那位伦敦好兄弟约好了,在接下来的月份举办一场球赛,地点就放在我们国际联合岛的封闭式运动场。我们彼此作为联络人,去联系其他的一些邻居、朋友。”
“举办得如何呢?”
“那阵子你回娘家了,而我在国际天文观测仪会展上的生意也正好告一段落,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参与组织这种比赛。我重新回到单身汉的生活,于是像只青蛙在岛上的绿荫丛中跳来跳去,聒噪地来组织这种青蛙间的伸展运动会。我本来想通过业主委员会,组织一个国际联合岛上的小小世界杯——按理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我们这个国际岛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发达国家的城市,绝不少于50个,有些国家虽然只有一个城市在本岛上被命名,如我们的新加坡区,如摩纳哥区,但有些国家却占据了好多个,形成了一大片区域,像意大利,就有罗马、米兰、佛罗伦萨、威尼斯、那不勒斯。
“‘意大利区人完全可以组成一支强大的联队。’我对业主委员会的主席说。这大哥正好也住在米兰区,我想他必然会有兴趣,而且这么强大的实力可以保证他们在赛事中稳赢。‘很难组织,新加坡区人。住在这些地方的人热衷于打高尔夫球,我们对这种重体力劳动不感兴趣。如果仅仅是让我们充当观众,我们可以效劳,甚至可以购买门票。’‘可是,意大利是一个足球大国,你们就没有想过,模仿一下这部分的生活?’我不依不饶,坚持他们不能缺席。‘没有几个人有天赋,去模仿那些球星。我们只能模仿观众,顶多模仿一下贝卢斯科尼,那个商人、政治家、嫖客。嗯,他很不错,那么大的年纪,还玩得动女人。’主席笑眯眯地回敬我。
“我与业主委员会主席坐在咖啡馆里,边聊边喝着东西。我继续坚持,希望有理由来说服他。‘可是,你们可以代表一个区,乃至一个国家,意大利,为荣誉而战,这会燃烧起一些激情,消耗一些比高尔夫更多的你们身体上的脂肪。’说完之后,我对着他哼了起来:‘我们要团结牢,准备把头颅抛,准备把头颅抛,祖国在号召……’
“也许是我哼唱的调子惹怒了这位主席、米兰区老兄,他突然升高了说话的嗓门儿,那一瞬间,他剥掉了谦虚温和的外衣,露出了他作为本城一个著名的奢侈品牌代理商的本性,‘祖国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说看。祖国在哪里?’我被他突然爆发出像帕瓦罗蒂那样的高音而感到震惊,显然,这高音一点也不美妙。主席再次申明,‘这事儿别找我,我干不了。你去问问其他人,我想你得到的答案跟我的一样。新加坡区朋友,请不要强人所难。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尚小区,如果要搞足球赛,请到围墙外去找,那里的城中村会有里约热内卢区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区。’
“我无话可说了,亲爱的宝贝儿,我碰了一鼻子灰。作为一个新加坡区人,住公寓的家伙,我没想到我被他的话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子。对,这是我应得的,也符合我的身份。我们新加坡人犯了错不就是应该挨鞭子的吗?”
说完这段,我停了下来。
“这伤害了你的自尊吗?亲爱的。”
“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努力了多次,又找了其他区的人问询,打出了活动广告,不过很少有人问津。在那些天里,我得感谢我的那位伦敦区朋友,他是为数不多的对我履行友情的支持者之一,并且他也分头行动,试图发动他身边的朋友。‘以城市的名义参加也好啊,像联赛、欧冠。可是他们纷纷跟我说,No,No,No。我们得打高尔夫,小白球,在坡地上、果岭间。来吧,伦敦区人就应该像个伦敦人的样子。我很苦恼,我的新加坡区朋友。我想对他们说,我的纽约、温哥华、维也纳、威尼斯、柏林区这些有着伟大原型的城市兄弟,你们所理解的每一个城市的人的生活,是那样的同构、同质。你们学习的模板,不过是来自房产商提供的资料宣传。你们能否像我一样,找个像样点的移民中介,询问清楚你们所学习的那个城市的人们,到底是怎样活着的?并且最好让他们找一个靠谱的人,仔细交流,以使自己更像他,甚至比他更像他自己。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的新加坡朋友,我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得为他们而哭泣?你看看我的样子,我现在哭得像个伦敦人了吗?我的伤心里是不是有了点淡淡的伦敦味儿?’
“亲爱的,当我听到这位伦敦区朋友说得如此真诚,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能强求。‘我们总能找到人来踢,人数不够,我们就拼拼凑凑,不需要替补,我们才需要22人。’”
“你们踢成了吗?”我的妻子、爱人关心结局。她对于结局的关心总超过过程,在我看球的那些日子里,她说过要陪着我看,但往往趴在我的腿上就睡着了,只有在我关电视机的那一刻,她方从梦里醒来,“几比几?”“零比零。”她白了我一眼,倒头就又睡了,“白浪费我给你泡的那些咖啡!”
我回答我的爱人:“踢成了。那是秋天来临后的一天,刚下过一场豪雨,把足球场的草地打得遍地泥泞,五个新加坡区人,五个温哥华区人,纽约区、戛纳区、维也纳区、摩纳哥区各两人,慕尼黑区、法兰克福区、里尔区各一人,布鲁塞尔区、阿姆斯特丹区也是各两人。这样,我们还多出了一个,于是我们选出了一个新加坡区人来做裁判。以上相加不是25个人吗?,怎么我算得只有23人呢?你问得好,宝贝儿。是因为住在布鲁塞尔区的人同时在阿姆斯特丹区买了住宅,而住在阿姆斯特丹区的那一位在布鲁塞尔区也有个家,因而他们从身份上来算看起来像是四个,但事实上从肉体上来说就只有两人。”
“那这两位先生该算是布鲁塞尔区人还是阿姆斯特丹区人呢?”
“二者都算。他们在这两套住宅里都各有一套家居摆设:餐桌、茶几、电视柜、书架、双人床、保姆、家庭主妇和孩子(一边是男孩,一边是女孩),以及一些洗漱用品和床上用品:牙刷、口杯、沐浴露、洗发精(牌子略有不同,分别产自比利时和荷兰)、被套、床单、双人枕头、避孕套和家庭主妇(家庭主妇既是家居摆设也是床上用品)。他们有时在这边,有时在那边,所幸两个地方(我指的是原型城市)的时差相差无几,因而他们在这种来回穿梭中不太需要倒时差,可以高枕无忧。不过,宝贝儿,我告诉你,倘若一个人要模仿两种生活,他终究会累。他一会儿要学习怎么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布鲁塞尔人,一会儿又要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阿姆斯特丹人,揣在他们口袋里的相片要不停地换来换去,我真担心哪一天他们拿错了,以致自己换错了面具。那是他们的家庭主妇和他们自己所不容许的。不过,偶尔的错误也不要紧,因为这两个国家允许双重国籍。”
“又跑题啦,我的新加坡区先生。”
“且回到正题。我们组织好两支球队,在泥巴地里开踢。边锋、中锋、前腰、后腰、后卫、守门员各就各位,各司其责。你4231,我433;你剪刀脚犯规,我背后推人;你进我俩,我射你仨;你带球前场突袭,我无球中场拦截。你假摔,我找裁判施压给你一张黄牌;你不服气故意报复,我再找裁判让你两黄变一红。就这样,我们踢了90分钟,结果是10比10握手言和。但中间发生了一个细节,我的伦敦区朋友与对手球队的一个家伙发生了冲突。‘你这个黑鬼,你只配去打橄榄球。’他骂一个纽约区人。我上前制止他突然的粗野,不幸也被卷入其中。‘你们新加坡区人只配挨鞭子!’他推了我一把,差点儿让我摔了个跟头。我不能假摔啊,我爬起来,一种愤怒的情绪填满了我的胸膛,可是我没有动手。直到哨子吹响,我才走向他,对着他就是一个抱摔。我们扭打在了泥泞里。‘你这个伪伦敦人,祝你早日学会他们的哮喘、便秘、肝病、淋病、癫痫、梦游、艾滋、狂犬病、疝气、肾衰、痔疮,祝你早日实现你的伦敦人的哭泣、疼痛、烦心、酒醉、窝火、失恋、离婚、车祸、走失、火葬!’我像个泼妇,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大串。我扯他的耳朵,拉他的肩膀,踢他的要害,使用了仙人摘桃、黑虎掏心和隔山打牛等招式。而他呢,他左勾拳、右勾拳地给了我下巴狠狠的几击,我的眉眼被打破了,十来天里都得像个独眼龙那样遮住一只眼睛。”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亲爱的。让我摸摸你的眉骨,这里有一块小伤疤,你后来告诉我说,是你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一颗带刺的树上而已。亲爱的,你的这只眼睛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仔细瞧瞧,货真价实,在我的左眼里,映出来一个你。如果是玻璃球蛋儿,那就纯粹是个装饰品。”
“以后再也不要与人动手了。”
“再也不会了。你环顾一下四周,现在我们在宇宙中,除了你我,怎会有其他的活物?我想与人打架,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对手呢?”
“也是。”
“我与那位伦敦区的朋友对打了几分钟,其他的球友们冲过来,试图把我们分开。可是我们打得越来越起劲,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叙不完的旧情。最后,我们双双倒下,臂膀却还交错在一起。‘新加坡区人,你这该死的只配玩乒乓球的人,愿以后永远都踢不成足球。’他的这句话深深激怒了我,我内心的魔鬼在膨胀,它要从我的胸腔里,经由气管、口腔钻出来,我的身旁有一块砖头,我打算拿起它砸向他那圆滚滚的肉球脑袋。但我抬头看天,天使在雨后的彩虹里显现,就像你的脸庞——或许那就是你的脸。”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舔了下嘴唇,才继续讲下去:
“我把伸向砖头的手抽了回来,伸向了他的头部。我帮他擦去那上面的泥巴,我说,‘我永远不会做一个只会挨鞭子的新加坡人,因而我也永远不会玩那个睾丸大的乒乓球,而是要玩那种像你这颗圆脑袋大小的足球。但我不怪你,我的兄弟。我们和解,因为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最后的一场游戏,最后的足球赛。’说完,我们就抱在一起。”
“你们真的化干戈为玉帛啦?”
“是的。我们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场边的士多店里买了几罐德国黑啤,喝上了。我们共叙了这么些年来彼此住在一起的交情,然后话别。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只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张伦敦人的面具,牛皮做的,我把它挂在墙上。从那张面具里,我总是想找到他的轮廓、他的表情、他的笑容,可是我找不到了。我失去了一位能与我踢足球的上流社会的朋友,或者说,把‘朋友’前面的所有的定语都去掉,是的,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有一阵子我异常孤独。”
孤独带有一种巨大的寒意,比这宇宙中的风要凉得多,想必我的爱人也听出了我内心的悲鸣,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热烈的酒馆也有打烊的时候,亲爱的,不必介怀。对了,你们打架时,裁判在哪里?他怎么不来把你们拉开?按照规定,你们两个应该各得一张红牌,并罚你们三场以上的禁赛。”
“禁赛就不必了,宝贝儿。因为从那以后我们这个国际联合岛上,再也组织不起足球赛了。你问我裁判在哪里?我告诉你,他在打架。我就是那个裁判。”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