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再踢足球吗?亲爱的。”听我讲完上面的这个故事,我的妻子、爱侣怜惜地问我。“我可以陪你下棋,但是却没法陪你玩那个玩意儿。我这小脚丫子可踢不动那些大星星。”她用手指了指天空中那些闪亮的星辰。
“不想再踢了,”我看了她一眼,目光顺便落到了她的脚上。“我可不敢让你去踢球,我担心你一脚踢出去,高跟鞋就会像一只宇宙小飞船飞了出去,弄不好,那‘恨天高’就会砸坏几颗人造卫星。我想问一句,女人们为什么要穿得那么高,难不成要从这里找到些什么男女平等?”
我的爱人、宝贝儿伸出手去,脱下左边的那只鞋,拿在手里,在我面前扬了扬。
“必要时可以用来作为敲你脑袋的凶器。”她果真用那个金属跟底向我示威,都快碰到我的鼻子了,“女人的形象本来就比男人高大,用不着高跟鞋来提升尺寸,你没见过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那戴弗里吉亚帽的女人比起那些端着枪的男人们,要高太多。还有美国的自由女神像,站在那地方,高高的,连里约热内卢的救世基督像都要矮上几米呢。”
我接过她的腔:“但那都是男士们愿意这么捧着对方,德拉克罗瓦和巴托尔迪这两个法国人喜欢这么干,他们热衷于把自由与女人等同。德拉克罗瓦那幅画我看过,在卢浮宫,我差点在画像前被汹涌而来的人群踩死。我不知道那些人来参观的是自由,还是那个袒胸露乳的女子。”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亲爱的,现在你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下去,下面就是巴黎。”
我的太太、爱人也把脖子扭向窗外。
“你如何晓得那里就是?从我这里望过去,它与其他的灯火辉煌处没任何区别。”
“拿我的望远镜瞧瞧,那里有埃菲尔铁塔。这个人类做的铁架子,比起其他的那些摩天大楼,还是有些特色的。亲爱的,我告诉你,起初我也不敢确认那里就是巴黎,但经过多次辨别,我终于可以肯定。我还想告诉你,我们的车看似一直在前进,在向着远方飞去,但事实上,到了一定的高处,我们又会下坠,然后再绕着地球飞行。——狗娘养的地心引力,总不让我们逃离。我们走得远些,它就想法子把我们拉回来。”
“难怪我怎么又看到了烟花。那些是不是今年的世界杯闭幕式上燃放的,还是又有某个国家在过什么盛大的节日?”我的宝贝儿说道。
“你看走眼了,那是一些呼啸着飞奔的导弹,它们在没有找到目标时便率先爆炸,像是为这个宇宙放了一个个璀璨的大烟花。那些烟花现在也正在我们的脚下,离我们不是太远。它们也为我们正在做的绕地运动提供了一个证据。其他的证据是:那地球上最高的山珠穆朗玛峰好几次从我们的车下掠过,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担心它会把我们的车子底盘刮破,因为有一次它贴着那高峰飞过去,我想打方向盘都来不及。后来不久,它又出现了,这一回我们安全了许多,珠穆朗玛上皑皑的白雪反着强光,但我们的高度已经超出了它不少。我们越来越高,直到借助我所携带的最高倍的望远镜,才能够看清那地球上的一些轮廓,一些究竟。我可以跟你说,我数过了,我们经过珠峰的上空已经有几百次了,这完全证明我们一直在做圆周运动。他妈的总有一股力量把我们的车死死吸住,我们很难走得进宇宙的深处。”
“别生气,亲爱的,你带我来到了这里,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这样也好,我们一方面可以领略星空之灿烂,一方面还可以拿地球打打趣。有一些力我们无从逃避,即便我们以力角力,估计也好不过哪里去。”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总有些不甘心。”我打开车窗,往车外吐了一口痰,“问题是我们这样绕来绕去,总有一天会把我们的耐心耗尽。这样的日子与地球上的那些岁月有什么区别,那时我们绕着房子、车子、票子过日子(与朋友们相比,我少了孩子与婊子,因而显得清闲一些),现如今我们绕着地球过日子,我不免有些沮丧。让我想想,看能不能找个地方歇脚,我有些累了,得出去踢踢脚,伸伸腰。”
“在这个轨道上要找到一个着陆之地,比在大海中找到一个小岛要难得多,可以想象,我们的车这会儿就像是一艘无处下锚的小船。不过,我们可以加足一些油门,看能否像超车一样,赶上、碰到些同样的漂泊者、流浪汉。”
“问题是,这时候我们的车轱辘没什么用处啊,它们所做的无非是一些空转。没有一些摩擦力来带领它们做有效的前进运动。”
“嗯,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车的后备厢不是有些绳子吗?那是原先我们准备着车抛锚后用来拖车用的,有时候在路上车出了故障,我们总能找到几个过路的热心肠。现在我们看看,这些绳子能否用得上。”
我的好妻子说到这里,倒激发了我那不靠谱的想象力,为这个主意不由得连声称妙,“还是你聪明,亲爱的。我们可以试着在绳子的一头做个套,扔出去,看能否套到些什么。就好比在大海中打渔,说不定可以捞到些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乌龟王八——在海中捕捞,我们为的是把鱼类拉到自己的船上来,在这里,我恨不得有个力气大的鲨鱼拼死往前挣扎,将我们拖着往宇宙的深处游。”
“哈哈,亏你想得出。可是,这里不是海洋,因为没有波浪。这里可不会有什么鱼鳖鲸鲨,我们套来套去不过是白费工夫。”她东张张,西望望,“你看看,哪里有个下套处?”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可以套人造卫星、火箭和各种航天器,它们经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就使劲把绳抛。你放心,隔不了多久,就有一些金属坨坨打我们近旁经过。”
“那你试试看。”
过不了几日,天气晴朗,没有黑暗,果真有一支火箭急匆匆地往我们肉眼所见之处奔来。
“赶紧下套,抛绳!”我的妻子大嚷。
我打开车窗,系紧安全带(我害怕自己稍有不慎,用力过猛,把自己也带下车去,那样的话,我就得一个人上路了),瞄准了那火箭,使出吃奶的力气,扔了过去。
我这么做,当然是徒劳。倒不是因为火箭的速度太快(从地球上看去,这屁股冒火的家伙一溜烟便可以跑得很远,但在这宇宙里,它与我们的相对速度并不快,我记得很清楚,从那火箭头与我的车头并齐,到尾部的火焰与车头齐平,中间长达五秒),而是我的绳子太短了,根本就够不着。
“别泄气,还会有机会。”我收回绳子时,我的妻子为我鼓劲。
“谢谢你亲爱的,我不会轻易放弃。我也清楚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新的火箭到来,他们会不停地往宇宙中扔这些东西。我担心的是,我们的绳子太短,根本套不到这些宇宙里的大鱼。况且,更让我担心的,是即便套到了,我们也不知它会把我们带往何处去。”
我的亲爱的老情人提出了更吓人的问题:“我倒不忧虑到哪里去的事儿,假如真的能套中,我们便跟随着它一路前行,待到飞到一个可以着陆的星球上空,我们就割断绳子,跳下去,落到那星球的上头。我害怕的是如果我们拴住了火箭,身子被拖在它的屁股后,那么很可能会让那火焰烤成两只香喷喷的烤猪。”
“也是,也是。”我赞同她的想法,并且补充了一句:“还有更可怕的,如果绳子被那团大火烧断了,那么我们就只能打道回府,回老家啦,回永恒的老家。”
就这样,我们放弃了打大大小小的火箭的主意(对于那些型号不一的各种导弹,我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因为它们太没有出息,永远只知道从地球出发,又落回到地球上去,更别说了,它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毁灭别人同时也毁灭自己的,我们可不想跟着它们,自寻短见与它们同归于尽),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些已经与火箭分离,开始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行的航天器上。
“前面有一个黑色的爬虫。”有一次,我正在打盹儿,我的爱人推醒我。
我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好家伙,爬得倒挺快。”
一只体积两倍于我们这台车,长着好些钢铁蜘蛛脚的玩意儿正在我们轨道的前方,慢悠悠地爬行。
“脚长得太多,未必就能跑得快,看看地球上那些安着几十个上百个轮胎的平板车,你就明白速度常常不与腿脚的多少成比例了。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不出半个时辰,我们便可以赶上它。”我说。
我把绳子再次打了个活结,抡得虎虎生风。靠近了,靠近了,那多足的航天器就在我们的前方不远处。随着距离的缩小,我甚至可以看得到那上面印着的字:“蜘蛛侠3号,美利坚合众国制造”。
正当我要出手时,我那多事的老大姐、小姑娘阻止了我。
“我不要到蜘蛛的背上去!我不要!”她发出了几声锐叫。她想起了地球上的某个夜晚,我们躺在床上,窗外透进来的光使天花板有些发亮,她见到一只蜘蛛在捕食一只苍蝇。她讨厌苍蝇,但第二日早晨,她说比起苍蝇来,她更害怕蜘蛛。
“我讨厌蜘蛛,因为它难看,还因为它把脏东西吃到肚子里。”那天早餐时,她的胃口一直不好。
我忆起了这一事情,没有把绳子扔过去。眼看着那钢铁侠退于我们的身后,我叹了口气,开始去寻找新的航天器。我在地球上看报纸便知道,过几年是太阳风暴的活跃期,为了抢在那宇宙的台风来临之前,各国政府近期正在抓紧时间,把各种计划提前,因而,我要找到些什么来抛条绳、下个套,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后来我一事无成,一无所获。整整有半个月时间,绕地又飞行了好多圈,我都没有套到一个铁坨坨。我扔出去的绳子有时是够不着,有时是套不牢,有时是套不准,有时是那些个航天器太大,光溜溜的身子让我没个下套的地方。我时而见一些铁坨坨从我车旁流星锤般地一甩而过,还生怕撞坏了我这只油老虎,时而见一些大家伙慢慢前进,四平八稳地像在什么康庄大道上行驶。我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哪里会是它们的目的地,但我知道它们带着各种任务——情报、通讯、天气预报……它们忙着把天上的消息、捕捉到的地上的图景,发回到那个驴屎蛋上去。我真想与我的心肝宝贝儿听到从里面传出几个人声,譬如:“洞腰,洞腰(01,01),听到我的呼叫了吗?我是洞五,洞五(05,05),我现在向你报告,撒哈拉沙漠中有一群恐怖分子,正在向东移动,武器装备是AK47加铁棍,防护装备是迷彩服加妇女和儿童;我继续向你报告,我们检测到,亚洲有国家正在进行核试验,当量是美国投在广岛那颗的六十分之一……”或者听到这样的声音:“北京,晴转多云,25度;上海,有阵雨,空气良好;广州,台风在珠江口登陆,广大的居民要注意阳台上的花盆……”如果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我或许也会激动一会儿:“美国参谋总部,我现在有紧急情报向你们汇报:一辆破车正在我所在的轨道,根据热感传导器探测,里面有两条生命!他们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来客,还是我们地球来的逃兵,我现在无法确定。美国参谋总部,有进一步消息,我再随时报告……”
一切都静悄悄的,这宇宙的静谧,有时不免让人无法呼吸。但这样也好,整个宇宙是我们的,我与我的爱人又感到安心。
我后来确实在运行的轨道上碰到过两个人。有一日,我们的车照例前进,做那无意义的圆周运动,按照宇宙中力的平衡和等距效应,本来我们似乎不应该碰到个从前没有碰到的航天器(我指的是那些已经在宇宙中待了很久的玩意儿,它们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滑行轨道、运行路线,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什么去破坏那种力平衡,它们就日复一日,该干嘛干嘛),但那天我们确实碰到了一个。
因为连续而长久的说话,加上不停地甩绳子,像个渔夫又像个猎人那样工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膀子酸痛发麻,决定接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于是打算把座位放平,打个长一点的盹儿,这时候就听到我家的那位发言了:
“前面左上角,你瞧瞧,有一个船形物,在那边飘浮。”这阵儿,我的这位女领航员一直在帮着我发现目标,基本上我听她的话,她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一根很粗的圆木头,估计中间被掏空了,像古代埃及人在尼罗河口使用的那种。”我趴到方向盘上,把脑袋凑到前挡风玻璃上。我说。
“嗨,这独木舟里面会不会有人?你说呢,亲爱的,你用望远镜观察一下,看有没有人,有没有桨。”
我举起了望远镜,不停地调适,然后我回答她:“我看不见有人,也看不清有桨,但似乎不是独木舟,而是一艘太空船。它似乎失去了航向,有些颠簸,有些晃荡,甚至速度也不是匀速,你看,它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不知为何,我与我妻子的心砰砰直跳。与那些实心的、圆球形的相比较,显然,前方的那个东西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载人的航天器。
“赶上去,看看到底有些什么究竟。”我的女领航员妻子催促我。
我下意识地打了下方向盘,并且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无济于事,只有发动机嘎嘎的轰鸣,我车子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提上去。
“没有用,宝贝儿。我早就说了,在这儿我的右脚再怎么用力也使不上劲,汽油燃烧的多少和速度的快慢也一点没有关系。不过,看样子那艘太空船不紧不慢的,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以接近它。”
“那好,我们就用点耐心,把它盯紧。”
花了大半天时间,整整又环绕着地球跑了两三圈,终于,我的这辆车追赶上了那条船。
“大约一千米的相对距离,我们却追赶了十万八千里。现在,让我把绳子扔过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这一次很容易,很快,我便得手了。隔四五米的样子,绳子套住了那船头,我用力轻轻一拉,这条懒洋洋的鱼便往我这个方向浮过来,或者说我的车向它迎了过去。这时我看清了,这不是圆木,而确确实实是一条太空船,只是它的上面落满了尘埃。
“小心,别太用力,不然它会把我们的车撞坏。”我的太太提醒。
“明白!爱人同志。我担心的是它碰触到我们时,反作用力会把它再次推向远处。”
我们俩小心翼翼,合力把这船拉到与我们平行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尺不到的距离。打开车窗,我伸长手臂,用鸡毛掸子不停地掸落在它上面的灰尘(这个鸡毛掸子是某次等绿灯时,一个站在车流中的老汉强卖给我的)。
露出了一个玻璃罩,透过那里望进去,里面有两个身穿宇航服的人正在沉睡,一男一女。我与我的妻子吓了一大跳,惊呆了。
那时候我们正好在近日点,强光照射过来,他们的眼皮开始睁开,并且慢吞吞地挪动了各自的手臂,把手掌放到了嘴边。他们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怎么办?我们正在吵醒他们。”我问妻子。
“与他们谈谈,大不了我们多了两个伴儿,在这里多了些邻居。”这女人的好奇心燃起,“与他们打个招呼,嗨,嗨,Hello,Hello……”她从副驾驶位置上爬了过来,坐到我的腿上。我的车差点因为重量的失衡而发生侧翻。我指出这一点倒不是说我的那位小妮子很胖,而是宇宙中任何的一点动弹,都足以让我们的车翻转。
那两位彻底醒过来了。他们揉揉眼,又眯眯眼地往我们这边瞧。他们一脸的诧异,过了一会儿,也开始对我们挥动起了手臂。我相信他们非常清楚,在宇宙中,这会儿打招呼靠的是手语,而不是嘴巴,因此,他们一直嘴唇紧闭,脸上带着笑意。只有在他们两个之间,互相商量着什么时,才使用那合了好久,似乎用起来尚不太习惯,几近失灵的器官。
彼此都有交流的欲望。虽然,我对地球那个驴屎蛋上的人完全没有善意,但这一刻我对这两位不仅充满了好奇,还生出不少的敬意。
我们用手语互相传递了如下信息:
“你们来自哪里?”
“地球。”
“我们也是。”
“你们在干什么?”
“遨游。遨游。”
“你们呢?”
“游荡。溜达。没什么正事干。”
“你们是什么……我问的是你们的关系。”
“同事,工作伙伴。”
“你们是什么呢?看起来不像……”
“哎,我们是夫妻、爱人同志、伴侣、两个越狱犯……”
……
为了进一步沟通更复杂的问题,我们找到了一种互相都认可的法子——在纸板上写字,然后举起来,透过玻璃窗和玻璃罩让对方看到(补充一句,我们使用的是英语,虽然那English并非是我们任何一方的母语)。
“你们上天多少年了?”
“刚来,不久,算算时间,几个月,记不太清楚。你们呢?”
“好些年了,十年,二十年?我们先是在忙,为祖国服务。后来,灰尘盖住了我们,我们就睡了,也没信号来打扰。我们睡得很香。”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伟大的科学把我们送上了天。你们两位想必也是。”
“不,不,我们靠的是想象力,或者是幻想力、幻觉、梦……反正我们也搞不清,总之我们来到了这里。”
“你们吃什么,怎么吃?”
“带了一些食物,不是方便面,因为那得烧开水,这里没法进行,我们的车里没有炉子或灶。主要是我们不太饿,很奇怪。我们的嘴巴主要用来说话,不是用来吃。”
“可以问一个隐私的问题吗——你们怎么方便?”
“现在还没有尿意,真的。我的膀胱并没有充盈。你们呢?”
“我们靠科学,有导管。我们有全套的系统、设备。”
“你们吃什么?有些什么餐谱?”
“我们好些时间没吃了,我们一直在昏睡,昏睡可以减少进食。现在我们饿了,看看有什么吃的……”
……
就是在这样的交谈里,我们互相写满了好几十张纸板。有时他们发问,我们回答;有时我们提问,他们作答。说着说着,我们又绕地球飞了半圈。当转到太阳照射不到的另一面时,我们双方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这场谈话才算结束。
我记得借着隐约的光线,我问了他们最后的一个问题(它是接着有关肚子饿的那个问题来的):“你们怎么不回去呢?下面有好多好吃的东西。”
我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告诉你们,我们回不去了。好些年前,我们的祖国把我们送上了天,但后来不久我们就与地面失去了联系。听地面上传来的最后声音,我不确认,但相信很可能是这样:我们的祖国不见了,它换成了别的名字,有了新的代码。捍卫旧祖国和新国家的双方在下面打起来了,与我们通话的那个实验室的小伙子也找不到影子。没有人顾得上我们,也没人来跟我们联系。我们被抛在这里,等待哪一天他们想起我们。在他们想起我们之前,我们就不得不绕着地球先转一转……”
我看到这样的字眼,心底一颤,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与妻子以及那两位临时的同行者都掉入了沉默之中,待我想再追问一两句,譬如“你们感到冷吗”“体温怎么控制”之类,黑暗已经把我们的车和船死死地包围。我伸出手去,想打个招呼,表示一下“再会”之意,黑暗迅速地把我的手臂染黑,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伸手不见五指”是什么意思。
按照宇宙中的某些规则,我与那飞船上的两位本应在不久之后有再次互打纸板交谈的机会,因为绳子的一头套在那船上,一头系于我这台车的左后视镜上,因为捆绑,我们的速度得以一致,想必,这新的结合会拖慢我的速度,也加快他们的脚步。但在黑暗里,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双方期待的友谊和谈话没有再前进一步。但我得感谢那意外,让我与妻子得以登上一颗无名之星,并且见到一片新天新地。
事情是这样的:
我的妻子一直坐在我的腿上,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参与我与那两位的纸谈。后来黑暗降临了,她则一直赖在我身上,不愿回到她自己的位置上。
“亲爱的,我感到冷和孤独。”她用力地往我的怀里钻。她轻轻地说。
“我也是。”我抱紧她,俯在她耳边,低语。
“我想要你。”她抚摸我,并且开始娇喘,“孤独让我有了其他的一些欲望。”
“我也是。”我也喘起了粗气,“可是,那边有人,就在我们身旁。”我试着推开她。
“可是,我就要,必须要。”她很坚持。
“可是,会有人看到,就在那边,或者地下,地球、宇宙……”我啰啰唆唆,结结巴巴。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你何必在意别人?”
“可是黑暗中有些东西会发亮,发亮的东西别人就会留意……”
……
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中,我们的车与那船发生了多次冲撞。我们的车荡来荡去,碰撞的力使我们像遇到了一场不大的海难或者一次不太糟糕的空难。当我们的眼睛再一次看到光芒,我们身边的那艘太空船消失了,那条绳子系在后视镜上,长长的拖着,另一头是空的。
我的车已经坠落到了离地球更近的轨道,我得到这个判断是因为它正趴在一朵巨大无比的彩云上。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的妻子醒来。
“不清楚,我们正在一朵云上,它正在随风做无规则的飘浮。”
“那两个人呢?他们哪去了?”
“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一些事,一些事。”我看着我的小宝贝心肝儿。
她脸红了。
“那边有一头大象。你看那边,那是象鼻子,那四条是象腿。”我的这位小丫头转移开了话题。她指着我们这朵云前面的另一片云。果然很像,果然是一头大象。
“把你的绳子扔过去吧。套住那头象,让它拉着我们走!”她用命令式的语言对我说。
“是,遵命!我的女王。”
我服从她的安排,用了劲甩了过去,套住了那象的一条腿。
那大象形的云彩飘动起来,我们的车在前进。说实话,我不清楚是我的车所在的这朵云在快速地飘移,还是那头云做的大象迈开了腿在阔步前进,反正,我们的车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发生了巨大的相对位移,那是一定的。
“那里是一条狗。赶紧,把绳子扔过去!”女导航员又发出了指令。她下达这个任务时,正好那大象形的云彩准备变幻,象鼻子正在变短,象腿少了一只,一瘸一拐。这时候我把绳子拉回来非常容易,因为它被套住的那条腿很快也就消失了,我无需解套便把绳子拉到了身边。几分钟后,那头大象彻底散了架,一切都风流云散。
“可是,狗生下来是看门的、咬人的,拉纤可不行。”我嘟囔了一句。
“谁说的!你这个南方人,你没见过狗拉雪橇?”我挨训了。
我老老实实地去套那只狗。那狗没有任何挣扎之意,乖乖地往前奔跑。待狗的形状快要消散之时,我的那位领航员又找到了一头狮子,让我去下套。
“难道你就不担心它会把我们的绳子咬断?要驯服这兽中之王可是难上加难。”我说。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两样,而是套上它,如果它半天不动怎么办?我听说狮子只有在捕食之时才动弹,其他的时候总是很懒。”领航员小姐笑着。
她说得真是有理,果不其然,我套中了那只威风凛凛的狮子,它却半天没有任何动静(我判断是否有动静的方式是以其他云朵为参照物,来计算相对速度),它的慵懒完全没有王者气象,直到过了一些时候,在它的前方出现了羊群。
那是一群绵羊,洁白的毛,层层地裹在身上。多么肥美,它们奔跑,撒欢儿,还以为自己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狮子出击了。它如闪电般地猛扑出去,差点把我们的车拉翻。我与我的爱人胃里似翻江倒海,所幸那里面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存货。羊群四散,一会儿往天空的左边去,一会儿往右边去,它们惊恐万状,我们也吓得半死。对于我们来说,这场套狮子的行动没有带来任何好处——我们的车老是在一块区域来回打转,相对位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而且还险遭车祸。唯一让人颇觉欣慰的是我们驾了一回狮子,我们这两位蹩脚的驯狮者让狮子当了一回坐骑。倘若有人那天正好在地球上观测,会看到我与我的爱侣像一对狼狈地弃宫而逃的王与王后。
我们套啊套啊,就这样,套了狮子套豹子,套了豹子再套雄鸡。后来我们充分运用了对动物习性的了解,有选择地下套,设陷阱。那些天很累,只有在黑暗来临之时才有时间稍加休息,但一旦天上再次出现动物形的云彩,又接着干起来。有时候,这种忙忙碌碌甚至让我们忘记了到底这是一场游戏,还是该有它的目的——我们让动物们引领我们前进,不过是为了寻找到一块栖居之地。
我要说的,是我们最终找到了这么个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星球(远看小,近看大,主要是看你站在哪个观察点),除了能载重,能容身,上面什么也没有。最大的好处是它像一个盘子,可以把我们托住(但也可以说像个圆球,主要也是看你从哪里望过去)。它离地球、月亮和太阳并不太远,显然不是在对流层、平流层、电离层,但也显然依旧在银河系中。它是地球或者哪个星球甩出去的一块,还是一个独立形成的单个儿星体,在我们登上它的那一刻,我无从知晓。
带我们到达那里的,先是一些马形的云彩,后是一些飞鸟形的云朵。那些在汽车诞生之前人类最热爱的交通工具——马匹,把我们带得很远;而那些比飞机要矫健得多,张开翅膀便可以飞行的鸟儿,则把我们带得很高(我怎么套到那些马儿的——套马并不困难,草原上的那些牧民们常常这么干;套飞鸟则要点眼力,因为它们有些太小,根本经不起绳子的束缚,还没有扔过去,它们便鼓翼轻巧地飞走了,不过我可以选择那些大个子的,譬如始祖鸟)。
“右前方有一个星球,灰色的。”我的引航员爱人大叫。那会儿我正娴熟地拉着一只大鸟,像个得意洋洋的古代的飞鸟司机。
“让鸟往那边飞去。”女领航员急得直跺脚,“到那上面去,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办不到,亲爱的。”我也有些慌了手脚,“只能靠风,靠引力。这里没有电梯,没有直接到达那里的途径。如果有好运气,我们才可以偏离一下航道,让那狗娘养的圆周运动有一些新意!”
我再次忙活起来。运气很好,那鸟形之云往那边飘了过去,甚至我感觉它变成了一团鸟形的星云,或者鸟形的星座,它的翅膀奇大无比,刚劲有力,反正我们靠近了那颗星球,到离它不足三米的高度,我看见下面有一块平地,于是狠狠地抖了抖绳子,那拉车的鸟瞬间便烟消云散,我的车轻轻地落了下去。我听到我家的这位好姑娘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她说:
“终于到了。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她走出汽车,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一块有点坡度的岩石上,睡了过去。那时候,天空逐渐变暗,闪亮的星光开始点点滴滴,微光映上她的脸庞,使其显得美丽无比。
而我呢,我也摇摇晃晃,身体飘浮。我的脖子痛,胳膊酸,腿脚迈不开大步。我捡了几块石头,把车子的轮胎塞住。在落地之时,那终于找到实地的轮子拼命地转动,差点把车子又冲出星球,幸亏有个斜坡,才阻止了它那压抑了很久的惯性。
我跌跌撞撞,把绳子从车上解下来,走向我的爱人、小情人、宝贝心肝儿妻子,走向我的领航员、大小姐、小丫头,我把她捆绑住,并且找几块石头来固定绳子。接着,我如此这般,把自己也捆绑住。
忙完这一切,看着我的领航员,我想起了我们在地球上的那张床。她一直睡着,睡神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将她牢牢地擒住。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