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假设。假设我们要在这无名小星上定居,而不是把它当成通向宇宙的一个中间站,那么我必须进一步假设(或者说想象),这个地方应有空气、水源、可以转化为胃中之物的食物,等等,来满足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育纲真兽亚纲灵长目类人猿亚目人科人属人种——也就是人——的生理需求。我是说假设要有空气,那么就应该假设要有植物与光芒进行光合作用,分离出氧气(当然了,也可以像在病房里,戴个氧气罩子帮助呼吸);我还是在说假设要有空气,那么得先假设要有大气层,像棉花、棉被的那种,将整个星球包裹起来,既能透气,又不至于让近星球的大气逃逸(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我知道防止空气逃逸的是星球本身的重量、质量,靠的是它的引力,但是我坚持认为应该有大气层),连同我们一起覆盖在这块冰冷的土地。
“不能捂得太厚了啊,不然会长出痱子。”亲爱的我的宝贝儿,我假设你现在不是在安睡,而是在听我的假设,听我用假设来对在这无名小星上的生活做虚构的安排。我假设你能够回答我,与我一起参与这艰难的假设。“我最担心的是,太厚了会把鸡蛋捂得孵出小鸡了。”我假设你会这么说。“那倒不怕,我可以假设这里没有鸡蛋,但我担心把你捂得怀孕了。”我假设我自己这样来回答你,“更麻烦的是,那样就得再假设有一台空调,至少也得要一把风扇。”
我是说假设,假若要有水。那么我得先假设有一处泉眼,从那里能汩汩地冒出水来。水逐渐积聚,终成一条涓涓细流。我还可以假设在此泉眼的周围有多处泉眼(或者直接假设是个泉眼群好了),每一个泉眼都贡献一些力量,那么最终它们将汇成一条大河。我假设这条大河离我们登临这个星球的居住之处非常遥远,有上千公里之遥,而我又想从它那里引水过来,那么我得先找来一些竹子,用铁丝将那些关节处戳穿,然后把竹子一根一根接起来,它们要有足够的长,也必须保证一路上不渗漏水(竹子的密度我完全不用担心,我只担心接口处,那么我再假设我有黏合度很好的胶水和胶布,能够将那些接口处封得严严实实)。我可以利用一些山势,比如,把这些竹管搁在两座山峰之间,以山峰为架设的支点,这样可以省一些事。但是,我必须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峡谷里,再砍伐一些竹子,把它们用绳子绑了,捆起来,连成足够的高,在最上面的地方绑一个枝丫,将架在山峰上的竹管支撑起来,以防止竹管因重力的原因而下垂、断裂。好了,这些我都做到了,竹管正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峰,来到了离我们五百公里的地方,碰到一个实在是太宽的峡谷(它是一次大的宇宙运动形成的),我怎么办呢?我只能让竹子做的管道先沿着峡谷的一侧缓缓地往下延伸,让它输送水流到一个低洼处。我可以假设那里正好有一个深潭(肯定没有水,如果有水的话,我何必做了五百公里的假设才来到此处,那真是吃饱了撑着),水流可以先储存在此,如果没有一口潭的话,那么我可以修一个小小的水坝,这样一来工程可能就浩大很多,我得耗费不少的气力。我开始做水车了,肯定不能直接假设有抽水机,因为我不可能先假设有电,像我这样科学素养如此之低的正常的傻逼,怎么知道发电呢?我只能想象,借由自然最初给我们的一些馈赠,来做一些事儿。
我砍伐一些树木,用它们来做水车,很快便做成了大大小小好多台水车(别问我为什么不能假设有树木,既然我都能假设有竹子,那么假设这个星球上有树木并不太困难)。好了,水车可以将水从深潭或水坝里抽到更高的平台上了。我在那个平台上又挖了一口人工深潭,然后又用另一台水车往上抽水。如此这般,几百台上千台的水车日夜不息开始工作,水从低处往高处一层一层搬运。水车需要人来踩踏提供动力?到哪里去找人啊,这星球上的活物就你我两个。可以假设有一些猴子或猩猩,或者类人猿?我思考一下,能不能做这样浪漫的想象和假设。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假设有一些生物在进化的链条上正距我们上百万年之远,处于我们的生物进化链条的上游,还未曾聪明到如人,这个可以浪漫主义地假设一下,可是,这样一来,假如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活千万年而不死,假如它们又按照他妈的达尔文主义不停地在进化前进,并且跑得比我们快(达尔文说不可能,不过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进化没有终点,谁说他妈的就只准人类进化到高等级动物,就不准其他的东西再往前迈进一步、两步、千万步?达尔文先生太自私了),那么有一天我们是不是得与它们相遇,并展开竞争?我可不想有东西来打扰我们,因此之故,我们还是不做这样的假设为妥。我再想想,哦,我想明白了,亲爱的,你没见过在很多旅游景点,有那种装有很多水槽的水车吗?像风车的那种,它们就是完全靠水流的冲击而自行转运的啊。我们就假设是那种水车,这个问题便解决了。
翻越了一座座高山、一道道峡谷,水终于来到了我们的近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珍贵的生命之源终于让你看得见了。它就在前面的那座山上,你看,从那里伸出一根管子,水正在往下流注。它太细小了,就像人体内的一根毛细血管。且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喘口气,再去想办法把它接引到我们的小屋边。我不辛苦,不用帮我擦汗,在这里劳动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汗水,如果有的话,请让汗滴来滋润我的皮肤,在这里,凡带“水”的东西都很珍贵。
让我休息一下,宝贝儿,我的大小姐、小姑娘,现在轮到你来假设一下,把它想象成一个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可以站在瀑布下沐浴。先洗你的长发,清洁的水儿掉进你乌黑的头发里,头发疯狂地吸水,就好比把一支羊毫插进一只墨水瓶里。它们干枯得厉害,太饥渴了,如果我在你旁边,准备帮你搓背,我一定会听到头发汲水的声音。这些人类身上长着的水藻啊,见了水就拼命汲,很多器官都等着它们来提供水分呢:心脏、肾脏、肝脏、食管、口鼻……水通过头发进入人体,人体迅速成为一个储存的水囊。别喝得太饱啊,不然,你苗条纤细的身体会变得丰满,影响你一直在意的美观。
再来洗洗身子吧。我必须跳过这段,因为这牵涉到你的隐私。反正,我希望你能享受到淋浴的快感。可以想象一下你站在咱们家浴室水喷头下的情景,让水流覆盖你的整个身子,直到漫过你的脚掌。什么,你想选择一个月夜再来此沐浴?可是月亮有时很短就下去了,只有太阳在我们的头顶长久地放肆。你担心被人看到?这里没有一个人,除了我。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假设有任何的活物在此星球上出现。你害怕我说话不算数?我爱开玩笑爱搞恶作剧,但是我从来都是适可而止。你不相信我假设的能力?是的,在地球上我从来不是上帝,我不能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但是在这个上帝还未曾踏足之地,我可以假设自己就是上帝,是个万能者,至少在它还没出现之前先行一下号令。我要没有光,就没有了光!我要黑夜降临,黑夜就必不敢姗姗来迟。我要太阳落山,太阳便骑着它的马车匆匆往家里赶。我要天上有一轮月亮,月亮便高高地挂在天上。我要星光灿烂,星星便一个个睡眼惺忪地起床,然后揉揉眼屎再赶紧把它们的大眼睁开,把天空装饰得像梦一样。宝贝,要假设这一段我需要多么的大胆!我需要胆大能包天,肚子能大到容得下一艘航空母舰(因为胆长在我的身体里,这么大的胆必须要有巨大无比的皮囊来装它)。权且这么假设一下吧,既然人类可以假设自己无所不能,我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刚脱离地球上的那群人的序列不久,想必也会在某一瞬间有这点能力。
沐浴到此为止。我休息得也够了,我的四肢有力,腿脚灵便,该继续把水往这边引了。把竹管顶过去,接好,然后顺着山势,一节一节连过来。在一些不平的地方,我可以堆积一些石块来垫管子,在离我们小屋不到一公里的平坦地带,我让水流平安着地,然后在那里用锄头或用手指,往我们的这个方向挖出一条沟来。这个时候我不担心这星球上的土地的渗漏性了,它只要不是一个巨大的漏斗,水抵达之后就全部被它喝掉,我就可以放心地让水损失掉一些。水渠会蜿蜒曲折,逐渐接近我们的屋子。终于到了,我开始挖一口池塘了,不需要太大,两百个平方就足以让我们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珍惜过水。我们要建立一个封闭的水循环系统:用洗澡水浇地,地里可以长出庄稼、粮食(我必须假设我从地球上带了种子,可是我走得太匆忙,几个行李箱塞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几卷卫生纸,几包茴香豆、花生米零食,其他的东西就没什么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假设那些茴香豆与花生米还可以发芽——这一假设只能在此地才敢进行,如在地球,那么那些茴香豆和花生米会在我们的肚子里生长,那太危险了,会撑破人类的胃,顶破人类的肺,直到找到人类的嘴——从牙齿的缝隙间找到出路,当然了,也可以从鼻子里找到出路,就像那些印度耍蛇人玩的那些银环蛇一样);用洗菜、刷锅子的水冲马桶(我在后山挖一个深坑,架上两块板子,搭上一个茅棚,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简易厕所。这旱厕让你每次方便时都得掩鼻,为了便利你,我必须开动脑筋,做一个抽水式的);用淘米的水浇花(我们的车上有一盆月季,我常常放在后排左边的座椅下,让它释放自然的香气。粘在副驾驶座位前的太阳花,它是塑料的,不必浇它)。总之,我们绝不浪费任何一滴水,每一滴都最终还给土地。
什么?你嫌我太啰唆,干活的速度太慢,为何不把水源假设得近一点,最好就在目力所及之处,一丈见方的距离?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省事儿。可是,亲爱的丫头,自从出了门,我的想象力总是走得很远,它喜欢翻越千山万水,在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驻足停留。大多数时候,它像一匹吃饱喝足等着上战场的快马,只要主人的鞭子挥动,它便疾驰而去,我无力挽住马缰。对于近在眼前的事物,我的想象力总是打不起精神,它喜欢冲刺,向往远在天边的虚幻之物。我再说一遍,想象力就像一匹马儿,要给它充足的驰骋空间。是的,拥有想象力的人会比没有、缺少想象力的人累很多,然而这种累是值得的,不然你看,如果没有这种力,我又怎么能把你带到这么高的高处,让你得以一览日月的璀璨光华、宇宙的另外一角?另外,在这里,我们总得找些活儿干,充满劳绩,然后我们才能在这个星球上留下痕迹。还有啊,谁叫我是个卖望远镜的人呢?这种职业害了我,就好比那些年我们谈恋爱,你明明离我很远,我却以为你近在眼前。你明明对着别人微笑,我以为那对象是我。而当我偶尔拿出显微镜,你明明很美,我却看到你脸上的雀斑。这些玩意儿伤害了我对距离的认识。
你认为我的假设没有逻辑?在假设有泉眼之前必须先假设这里曾下过雨?好吧,我可以开始往前假设,要实现一个假设必须找到它的前提条件,但是这个前提条件又必须靠更前提的条件来实现,于是必须进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假设,假设就是X,是数学中的变量,为了这个假设,我们必须不停地求解,不停地去追寻这个X。宝贝,在地球上,我们的生活似乎什么也不缺,达尔文先生在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就准备好了无穷无尽的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作为我们来到人间的前提条件,作为我们美满生活的铺垫。他为我们铺垫了日常的一切。先是铺垫出我们双方有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母、兄长、姐姐(没见过那些遥远的血亲?曾祖父祖母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那是因为他们早死了,但没见过不代表他们就不存在,他们是我们血缘铺垫上必要的一环),弟弟、妹妹是在我们出现之后才被父母铺垫出来的(有些人家会没有铺垫出更多的兄弟姐妹,因为计划生育),总之,地球上会在我们的周围铺垫出七大姑八大姨、远亲和近邻,铺垫出各种各样的血缘关系、人情关系。在我们彼此遇见前,早已经铺设好了好几个家庭,好些种关系,这些前提条件会决定你对生活进行何种大胆还是谨慎的假设。在地球上,要完成一次假设其实并不困难,因为经过多少年的进化、发明、繁衍,各种物质与精神的前提条件已经准备充裕,唯一需要的是假设的勇气,而在这里呢,这里一无所有,除了虚空,我们所有的物质假设必须从零开始,一步一步逆推至零。这需要何等的智慧和勇气(所幸还有你,那么我就将这个X设定为你,即等于你,就是你好了)。那么让我尝试一下,运用我的假设力。遵你的要求,来假设在泉眼之前,这星球上有水……你继续安睡吧,保证你这次睡眠有足够的时间,因为这段假设一定很长。
我假设这里曾经像地球上一样,分春夏秋冬季,而在春夏之交,常常豪雨倾盆,把整个星球像汤圆般地泡在宇宙的这口大铁锅里。由于下得长久,这些汤圆经常被煮得软趴趴的,包在里面的芝麻溢出来,以至于锅子里的水浑浊得不行。这个星球上的远古居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纷纷向高处搬家,迁居(这时候我可以假设有活物,如大象、恐龙、猛犸,甚至人,甚至凡地球上有过的一切生灵。我们不必担心这个假设会影响我们在此地的生活,因为反正它们会死,在我们到来之前的好几百万年之前)。那些猴子往树冠上爬,豹子往树上钻,狮子吼叫着找枝桠,老虎趴到蜂巢下把头四处乱探。矮脚马嫌自己的腿短,有些肥胖的马(河马)干脆学会了游泳以躲避灾难,斑马滚得一身泥没地方洗,长颈鹿卖力地伸长脖子,以便把头能伸出来透气。那些两条腿的恨不得赶紧长出四条腿,四条腿的希望立即能有双翅膀。总之,那些偷懒的家伙此时恨不得进化得更快,拼命地长。当然,有些明事理的则恨不得退化到从前,因为按照他妈的达尔文主义的规章,四足动物的前身是鸟类,它们的祖先懂得怎样高高飞翔。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宇宙烂了个大窟窿,不停地往下面灌水。即便是登上高山,扑过来的巨浪也会把山峰削平,把你卷到汪洋中喂鱼。唯一不会死的是鱼?是那些本来就靠水生存的生灵?不对,它们也必须死,因为岩石和泥沙会把它们包裹起来,做成坚硬的化石。逃掉一劫的那些水生动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水太多了,太多的水会把它们淹死。就好比我们吃了太多的食物,却最终成了饱死鬼。
它们可以呼救?向谁呼喊呢?大伙儿要不在水里挣扎,要不就是忙着搬家,一个个自顾不暇。必须得呼救?向另外的星球呼救,比如说地球?那好,听你的话,遵你的命,让我来好好地假设一下:
它们拟好了一封很长很长的求救信,把这个星球上正在发生的事儿、惨象详细罗列,希望借此打动收信者。
“我们正在受难。”
“太阳埋到泥土里去了。”
“天暗得不行,我们现在借着闪电一瞬间的光亮来给你们写信。”
“水已经到了我的脖子,待会儿接着写信的人是我的兄弟,我撑不住了。如果笔迹不对,那是因为我们在接力写信。”
“这封信的前半段有很多水渍,您看不清的话就请从这段开始。”
“啊!一条蛇游过来了,背上负着一只龟和老鼠,这奇景我第一次见到,希望能跟您分享,让您不至于太过悲伤。”
“快来搭救我们,我们这里缺筏子和食品。我们紧紧地抓住一只鲸的尾巴,在一群海豚的带路下,终于找到了一块巨石。巨石翻滚,一只熊正在上面滚绣球,我们赶走它,继续给您写信。”
“快来人啊,救救孩子,我死了不足惜,可是我不能没有子嗣。”
“救救我们,老天开眼。”
“救我们。”
“救我。”
“救。”
……
这封花费了不少时日、厚达几十页的信儿终于写成了,在结尾处,它们没忘了写上“此致敬礼”。所有的族类都在上面发了言,能写的自己动手,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诉求。不会写的,比如那些不识字的,就进行了口述,由他人代笔。连话都不会说的,像猴子、狮子这些动物们,就只能在后面按一个爪印,而那些动都不能动,只能听天由命的植物们,则以它们的沉默来行使权利——它们投的是弃权票,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这封代表这颗无名小星上所有的生命共同体的邮件,要寄往何处?它们还从来没有过往其他的星球投递的经验。况且,又到哪里去找邮递员盖邮戳呢?最后,通过一圈漫长的讨论(所幸幸存者已经不多,不然旷日持久的你一言我一语将没完没了),它们决定用漂流瓶的方式将这封信发出去。
“既然我们的这个星球正在下雨,那么其他的星球应该也在下,水在宇宙中终有汇集的机会,其他星球上的活物会看到的。”它们找到了这次行动的理由,并且完成了论证。
好不容易把一个椰子壳掏空,把信塞了进去,并在上面写下了如下文字:“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求救信。”那些幸存者们击掌相庆,看着椰子壳一沉一浮慢慢远去,它们松了口气,继续在水中挣扎。
等待是漫长的。整个洪水期持续了一百万年,等待就持续了一百万年。有些活物熬不了多久,就死去了,如果它作为这个星球上那个品种的唯一一个,这种死去就意味着一个种族的灭绝。
最惨的是那些雌雄异体的族类,死到只剩下一只母的或一只公的,它在性上面的孤单就彻底显露出来了。活着还有什么益处呢?原先的性是一种审美和娱乐,生殖只是审美与娱乐的副业,后来洪水来了,性变成了一种功能性的事儿,配偶,乃至一切异性也都开始互为工具了。在那美好的前洪水时代,一只公的遇上一只母的,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彬彬有礼,慢吞吞地说些情话,卿卿我我,做爱之前有很多调情和前戏,你摩擦我,我摩擦你。在这过程中还会反复地说“我爱你”(假如它有张嘴巴,且会说话),倘若语调不对,会遭致对方的呵斥,严重的会终止交配。没有谁说“来,我们做爱,为的是生个后代”(至少在高智能动物那里不会如此,在不会说话的动物那里倒是有可能的)。可以说,那时候一切都还井然有序、温情脉脉的样子。
然而现在呢,彼此会急不可耐、一言不发地直接进行。
“看,它们多么恩爱。”一只公乌龟指着激流中两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爬虫(我假定乌龟能言,为了让叙述显得像样,我可以动用一下拟人的手法),“太让我感动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甜蜜。”
“你瞧仔细些,它们不是在搂搂抱抱,是叠在一起,一只在另一只的上面。不过我也感动了,为了让另一只可以透口气,让它活得久一点,下面的那只用力地往上顶,以让它浮出水面。”另一只公乌龟接腔。
“我看不对劲。那上面的那只是公的,刚才它露出了它那丑陋的性器。多么自私的公爬虫,为了自己活命,竟然把自己的配偶狠狠地压在水中。”旁边的一只公乌龟叹息。
“是那母的愿意这样也说不定。你知道,在两种性别中,雌性往往比雄性具有牺牲精神。母性之爱光辉灿烂。”一只老王八分析道。
“话虽如此,但大老爷们儿做事不是这么做的,你家母爬虫愿意做牺牲,你这公爬虫也不应该这样啊。”又一只乌龟插话。
“王八羔子,你们瞎扯些啥?那老爷们儿正在干它该干的正事。你们吃饱了撑着,就挪挪你们的小步子往高处再爬一爬。看清楚点,它们正在交配。你们懂吗?交配,繁殖后代。”一只绿毛乌龟脑袋一摇一晃,训斥那些不明世事的东西。
“还真是的,操!乌龟王八蛋。那家伙在往外排东西,它们在下蛋。”又一只老乌龟说道。
“不错,不错。很对,很对。可惜下的不是乌龟王八蛋。”老乌龟、老王八,小乌龟、小王八们一个个把头探来探去,议论纷纷。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伤感流淌在乌龟群里,因为显然,这是一群公龟,它们中没有一只是雌性。
“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它是什么味道?跟浮萍、青叶的味道一样吗?还是像蜗牛、蚱蜢的味道?”一只年轻的乌龟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年幼。我只吃过浮萍,偶然一次吃下过一只蟋蟀,味道鲜美,我每天夜里都回味它。我想,爱情的味道可能就是那个样子。我想再吃一次蟋蟀,父亲。”它的哥哥说道。
“只能吃浮萍,小子。这年头哪还有蟋蟀,它们的洞穴早进了水。”这一家的当家的严厉训斥。
“可是我要吃,必须吃。”小的叫道。
“我要吃爱情,蜗牛味的。我只吃过一次,我不能靠回味它来过一生。”大一点的乌龟也大喊大叫。
“没什么好吃的,谁他妈的说是蜗牛味的?倒是有点像,黏黏糊糊的,藕断丝连的。但是味道极苦啊,像苦楝树的树皮。我啃过。”这个家的老大教训它的弟弟们。
“别他妈的谈什么爱不爱,现在连做爱都没有了。”一只中年乌龟跳出来骂道。这是这一家子爬行路上遇到的一位同路人之一。它孤身一龟,怒气冲冲,骂骂咧咧,似乎一团火烧着它的心。
“可以靠手。哦我错了,那是人类中的雄性才使用的工具。我们应该是靠爪,靠磨蹭。你懂得的。”一只很有经验的老乌龟说得头头是道。这老光棍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把厚厚的龟头在石头上蹭来蹭去,龟头死劲地往岩石的罅隙里钻。
“可是现在我们做爱的目的不是寻找快感,我们是为了下蛋。那不是爪子能解决的问题啊。”一只壮年乌龟怏怏说道,“有了蛋,我们才能使自己延绵不息。不然,我们全得完蛋。”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灭种的恐惧,击中了大岩石上所有乌龟王八的内心。
大家都沉默不语,连那个老光棍也停下了爪子的活计。所有的龟都低头无声地叹气,只听得到洪水越来越激烈地拍打石头的声音,突然,有一只稚嫩的声音发出:
“快看啊,那两只爬虫沉到水里了。”
所有的乌龟王八抬起头,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一个个漩涡,越旋越快。“任何的交配都是徒劳,灾难可不分你是怀孕的还是含苞未放的。有什么用呢,刚才它们忙碌了那么久,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像我们一样,找块靠得住的石头暂时一避,至少还活得久一些。”一只德高望重的老乌龟发出长长的叹息。
于是所有的乌龟把头缩进龟壳里,把爪子也缩了进去,它们就像是一些圆贝,挤在一起,附在礁石上。它们的耳朵再也听不到浪涛声,眼睛也看不到天上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它们开始进入梦乡,梦见水退去,一群母乌龟被搁浅在沙滩上,等着它们去交配、媾合;只有在梦里,那些小乌龟王八们才品味出爱情那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滋味;只有在梦里,那些壮年乌龟王八们,才再一次射出那些白色的汁液,将它们涂满整个礁石。
在它们龟缩的世界中,万籁俱寂。每当波浪拍打一次礁石,带走一只两只趴在边缘地带的乌龟,这时候才会传出轻轻的声音:
“向你们告别,我们将永不再见。”
那些浮在水中,像它们热爱的美食浮萍一样没有根基的乌龟们,此时回头向它们的亲人和朋友做出告别的姿势(那无非是把头摆一摆而已),然后就任凭波浪把自己带往永远没有岸的地方。它们抱着一种将死得很晚的信念(因为终究水不至于一下子就结果它们的性命,会水性总比那些旱鸭子动物要好得多),同时也抱着一种必将死的念头,与所有的亲戚们告别。
亲爱的宝贝儿,我刚才假设了一群乌龟王八和两只小爬虫被毁灭的故事。这个故事如此之不真实,破绽百出,美感全无。那么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再来假设一下,如果繁殖能力超强的生育能手,譬如蚜虫,能不能战胜这场灾难呢?我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假设一只蚜虫在不停地受孕,那么它在四五天的时间就将生出一代,再过四五天,这些女儿辈的蚜虫又将生出下一代,下一代再生出下一代,代代兴旺,外婆在生,女儿在生,外孙女也在生,外孙女的外孙女也在生。我们可以想象它们子子孙孙无穷匮矣地庞大(有人估计,一只母蚜虫可以在150天内生出672623338074292603508个卵来)。这是一个多大的数目!况且在昆虫界,也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它们生一只,就让浪花带走一只,生一万只,一万只被浸泡在洪水里。水对它们活着的没有杀伤力,但是却可以把它们的后代淹死。出生多少就杀死多少。它们想尽办法,想以数量的激增来战胜死亡的数量,我告诉你,没有用处,这场水灾过后接着就有旱灾,旱灾之后接着就是大地开裂,巨石翻滚,总之,不把这些活着的玩意儿全弄死,这个星球的折腾就没完。
“一切都得死!”
早有个什么恐惧的声音下了命令,这个星球被死神作了诅咒(感谢它的诅咒,让我们现在能清净地独享这片土地)。
亲爱的,除了蚜虫,可以见到很多自视为生殖能力不错的动物也在水中瞎折腾。这简直是造孽,因为每当它们生下后代,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新生命的鲜血把水染红,尸体漂浮,四处发臭。它们的心肠真硬啊,如果说做爱是一种寻求快感的欲望,那么这时候繁殖的欲望牢牢地控制着它们,它们明知这些小动物们即将面对灾难,它们还这么干,让我感叹它们平日里那副假惺惺疼爱的怪样。我真想说,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那些追求快感的欲望,要比繁殖的欲望在道德上高尚得多!我们怎能忍心,在末日之前把一群孤儿抛弃在这些宇宙的孤岛之上,让它们独自承受灭顶的恐惧和悲戚,这不是爱,是罪,是血缘冲动带来的罪。无耻,无德!这时候它们的疯狂,让我鄙视。
我不忍再说这些,这个假设到此为此。
让我们再回头来看那些等信的“人”们。对,我说的是那些向其他的星球发出又长又臭的求救信的“人”们。它们一方面在进行上述我说的这种无谓的繁衍后代的游戏,一方面在焦急地等待来信。很多活物等不到了,它们把等待这个姿态传给了自己的后代,有些寿命长,而且洪水也暂时没有要它命的家伙,则一遍遍地张望,看看水中有没有漂回来的椰子壳。
“来了,那边有一个椰子壳。”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活物大叫。所有浮在水面上、趴在木头上或者岩石上的“人”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急急地往大叫的“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我假定终有一些“人”还没死去,它们没死去是因为我的叙事还未完结,在等待我把这个故事继续。说实话,比起动物来,“人”作为叙事的主体还是相对容易一些)。
有个擅于游泳的“人”,用了仰泳、蝶泳和狗刨几种方式,向椰子壳所在的那片水域游了过去。终于抓到了,它把它推到了“人”群聚集的岸边。一个完整的椰子壳。失望的表情已经出现在几个最靠近的“人”脸上。为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希望,它们用尖锐的石块狠狠地但又小心地砸开一个口子。椰子壳里面流出来一股发臭的椰汁。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条在里面避难的蛆虫。它们把椰子壳用力地扔向远处。
“操你妈的。”那个善泳者咒骂道,其他的“人”则纷纷叹息。
远处又漂过来一个椰子壳。善泳者咬咬牙,又游了过去。这次有收获,打开壳的时候,流出的椰汁散发出阵阵清香。它们非常气恼,但又感到欣慰,因为终究有点什么东西来解渴。它们把这个椰子从一个“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大家一“人”啜了一小口。
“总算没白浪费气力,又可以让我们活上一阵了。”有“人”这么说,安慰大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善泳者答道。
后来,又有很多椰子壳漂向它们这里,有时甚至一来就是几十上百个,铺满了整个视野所见的水域。前几十次,它们急切地游过去,总是一个一个砸开,后来,就干脆等着巨浪把这些椰子壳推向它们,直到用手轻轻一勾,就够得着。还是没有信,但总算有椰汁可饮,这已经是巨大的安慰了。
后来,在这种重复捞椰子、砸椰子、吃椰子的日子里,它们又发现了椰子的新用处——把好些个椰子壳用绳子串在一起,做成一个个不沉的筏子,有些“人”径直躺在上头,仰面数着夜晚的星斗发呆,白天则躲在下面乘凉。
“我们怎么就可以确定,人家的回信就一定是藏在椰子壳里的呢?假如那个星球上根本就没有椰子树,他们可能用其他的方式来传递。”
多少年过去了,终于,有个数星星数厌了的家伙想到了这一点。幸存者的营地出现骚动(这个营地在不停地往高处搬迁,且越来越小)。“很有道理。所以,我们得扩大范围,凡漂过来的任何东西,我们都不能放过。”一位长者建议。
大家同意了,然后就分头忙开了。于是,那些水中的垃圾也被它们翻遍了:铁皮罐头、破篮球、木头盒子、浮尸(有可能这是另外星球的邻居的尸体,它是一个送信人,信正好装在它的口袋里,它在送信的途中淹死了,遭遇了事故——有“人”这么想,所以,这些尸体也被它们捂着鼻子一一解剖)。还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丝毫能获得回信的迹象。
多么考验耐力的等待啊,我的亲爱的太太、爱人、宝贝儿、心肝儿,有些活物与其说是被洪水杀死的,不如说是被这等待折磨死的。有一个“人”率先自杀了,就是那位最善泳的“人”。它跳入水中,想把自己淹死,可是本能又让它浮出了水面,它的手臂和腿部的肌肉记忆实在太好,想忘记那些游泳的技巧,却又实在忘不掉(就如同我们闹分手的那阵儿,我想忘记你,可是怎么也做不到,我的身体、我的器官里布满了对于你的记忆)。最后它想了一招,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也不知是它自缚的,还是有“人”帮它),才死成功。
善泳者的自杀产生了不小的传染效应,甚至比瘟疫更严重。很多“人”把自己干掉了,采取的方式并不多,因为没有什么死亡的方式能够供它们选择了,所幸还有水,水让它们死成功了。
幸存者的群体在不断缩小。幸亏,我是说幸亏,幸亏活下来的都是耐力惊人同时有头脑的聪明“人”。
“我想,很可能我们的信太长了,万一人家又不懂我们的语言(这简直是一定的),人家破译就需要很长时间。他们又怎么能及时地来施救呢?”有个满身泥泞的家伙像悟道般的,这么说道。
非常有道理,幸存者中的很多“人”都如此认为。于是它们中有些“人”开始想着法子来把信写短,这个过程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因为写着写着它们又把这种等待的凄苦写了进去,写着写着止不住地又把它变成了一封又长又臭的哭诉信和哀求函,就好比它们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样。
“必须简短,谁要是再敢加一段,我与它没完!”
有“人”跳出来,摆弄手上削椰子的刀子。于是,当初做加法的过程现在倒过来,变成了做减法的过程。这段要保留,那段要删,大伙儿争论不休,最后,删到了只有一句话:
“救救我们。”
这句话写在一张防水的羊皮上,再次被装进一个坚硬的椰子壳里,让它漂向洪水的深处。
又一轮的等待开始。只有几个“人”活着了,足够的椰子汁供给它们,它们对食物已经不再忧虑。亲爱的,我想说,这几个优秀的“人”种如果能够保留,那么它们的后代将比那些死去的“人”更为高级,因为如此大的折磨,已经把它们锻炼成了妖精。上帝啊,万能的造物主,如果这几个家伙能得以侥幸生存,并且能够让它们到地球上去生存繁衍,那么我们的那个驴屎蛋将美好得多(不过也说不定,我想它们干坏事的本领也大得多,这简直是一定的,在地球上我见得多了,这样的老妖精基本上已经嗜血成性)。
我是说假设。假设这个星球上最后死的是人(我必须假设那时候已经有人类,并不只有地球才有。其实我不必刻意去假设人是才最后的灭亡者,且为做这个假设而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因为显然,凭人类的聪明狡诈,总能撑到最后的关头),那么我可以进一步假设这个人群大约是十来个的样子。这一假设方便我的讲述,因为人群一大,我就犯怵,不知从何说起。
有一日,洪水涨得比平日更快一些,来到了此星球最高山的顶峰,只有一个不足十米高的尖顶露出水面,这十来个人就攀援在那里等待最后的时日到来。已经没有地方来晾晒湿衣服和被子了,想埋个锅造点饭也找不到柴薪了。
“给我们来点硬的,别每天都来软的。”有人叫道,“来点干饭吧,椰子汁喝得我肚子咕咕直叫,黄泉路上我也不想耽误时间,到处找地方撒尿。”
“没有干柴可烧了,况且打火石也没有。做个饿死鬼上路吧。”斜靠在这人旁边的一位说。
“前几天那个干瘦的兄弟还在自言自语,说自己是捆干柴,在等待烈火。把他拆了烧就成了。”另一位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要到哪里去找烈火呢?你们也不想想,现在就剩下咱们几个了,多少年了,连个娘们儿的影子都找不到。钻燧取火也得找个洞啊。”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着边际地说着,好像嘴巴皮是唯一还能让他们开心的玩意。我羡慕他们面对死这个东西的那股子流氓而又优雅的劲儿,如果他们能活到如今,一定是人中俊杰老妖精。可是死亡就要到来了,这老天把好人胚子弄没了,连点坏种都不给这个地方留着,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且慢,且看那边,我准备假设有一封信正在漂过来,我保证这一回椰子壳里装的是他们想要的。
漂过来一个锡皮易拉罐,逐渐上涨的洪水把它推向了这群人的身旁。有人懒洋洋地捞起它,用牙齿咬了咬。“来硬的了,可惜吃不了。”他的嘴角流出一些血,牙齿崩坏了两颗。他把易拉罐丢回水中。
“且慢!这玩意儿我们这从来没见过。”一个善于观察的单身汉扑腾过去,“我们这里的文明也算发达,已经出现了椰子树、苹果树、蕨类植物、苔藓植物,还出现了大象、恐龙、蚂蚁以及,我们,”他重点强调了一下“我们”,“顺便还出现了性、手淫、自慰,这些高级而有趣的个体劳动,以及生产卷烟、唱歌、跳舞这些集体劳动,但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玩意儿。”他把易拉罐牵引到岸上(我假设的这个易拉罐很大,是一个可以盛50磅黑啤的那种,讲白了,就是个金属酒桶),琢磨了好久,然后拉开了那个拉环。他用棍子伸进去捅了捅,没有蛇或者蝎子在那里面盘踞,然后他就把手伸了进去。一卷像卷纸那样的东西被扯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必须假设这封信使用的语言与这个星球上的没什么区别,不然我还得假设这时候同时漂过来一个翻译,你知道要假设个翻译有多么困难,他得背词典,花费好些年时间在两种语言中反复修炼,最主要的是,他得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拜师学艺,有什么样的筏子能渡他漂流银河系?所以我决定,不再纠缠语言的问题了,同时也假设这十来个人中,总有一个识字的。
“老天开眼,在我们要死的时候,等来了信。快,读给我们听,那上面说了什么?”
“是不是正在派人赶来搭救的路上?他们出动了多少人,想用什么法子?用船还是其他的交通工具?带了绳子没有?”
“有食物吗?天上除了下冰雹和雨,能下点其他的东西吗?他们是不是准备投下些能饱肚子的东西?”
“……”
所有的人都焦急地等着这位识字汉读那封信。
这位识字汉半天没有出声,他快速地浏览,一节节往下看去,不放过任何有效的信息,也不愿意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一直默不作声,他这么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想独享这封信上面的信息,而是他打算把那失望的情绪尽可能地推迟,让那等待了无数年的结果延得更久一些。
“赶紧念啊,来不及了,水快漫到脚掌了。”大伙儿都催他。
“你们是想直接知道结果,还是一段一段地往下读?”
不祥之兆笼罩着这个小尖顶。大家同意一段一段往下读。
“亲爱的邻人,允许我们这么称呼你,虽然远隔一条银河,但很荣幸,我们能共处一个宇宙,共仰满天星斗。我们所见的,必也为你们所见,我们神思的,必也为你们所神思,因此,海外有知音,天涯若比邻,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亲爱的邻人,在我们这里,你们被称为外星人,此一称呼的由来,是因为你们与我们不在一个球上。长期以来,我们把你们想象得眼睛突出,四肢细长,长相丑陋但又无所不能。现在我们知道错了,理由有二:一、顺着银河漂过来你们同胞的大量尸体,我们捞起来,发现你们其实长得不错,男的魁梧,女的俊俏。在此我们要向你们致以歉意。二、从你们发出求救信这一行为,我们知道你们也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甚至可以判断,你们还处在进化的低级阶段,不像我们已经发明了电波传信。对于你们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意。”
“继续,他们还说了什么?”
识字的汉子白了催促者一眼,接着朗读。他的朗读使用的是几千里外一个小地方的方言,是水把他冲到了这里。聚集在幸存者营地的人们常常讥笑他的口音,但现在大家都把他视为优秀的播音员:
“同情归同情,但是我们必须感谢这场水灾,让我们确切地知道你们存在。我们花了很多工夫在四处找寻你们,为此耗资巨大,却一无所获。但现在这祸害把你们同胞的尸体和信件送到了我们这里,让我们一颗探索外太空的心落了地。这绝非幸灾乐祸,而是我们真实的心情。同时也让我们明白,银河这条无涯之河,不必靠飞船,只要靠筏子,就可以泅渡两岸。感谢灾难,让我们取得了联系。现在,让我们向你们回顾一下,收到你们信时的情景……”
“什么,还没进入正题?没想到另一个星球上的人们也是些慢性子,如此啰唆而不着调。”一个人不耐烦了。
“不着调的是那个慢性子的假设者。且看他如何假设这封信。我继续念,千万别打断我,不然,我不知道我读到了哪里。”
“请念。”
“……我们正在日光下晒衣服,从漫过来的水中发现了一个椰子壳,一个小毛孩顶着它,以为是可食的玩意儿。拿榔头砸开一看(我们这里有榔头,就是铁质的那种,铁,是一种矿物,我们这个球上有,不知道你们那有不),哇!里面有一封信。我们打开了,看得懂(得感谢那个假设者,不然假如你们使用其他的文字,我们将错过了解你们的机会)。我们就开始读了,太感人了,如此哀告而又幽怨,只有我们这里的爱情小说才能媲美。得提醒你们一句:下回写信来时,能否简洁明快些。这太费事了,我们花了几天才读完。哦,这句提醒是无用的,因为很可能你们在收到它之前,就已经死了。另外,我们不会来搭救你们,你们死定了,不可能再给我们回信。”
“去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耍我们吗?不来搭救我们,却写来这么酸溜溜的东西。撕掉它,赶紧。”听众中的一个急性子发作了,作势要上去抢,可是他不敢松手,因为洪水已经在拍打着他的身体。随时,他有被卷走的危险。
“这已经是我们唯一的安慰,请继续。”有人横了那急性子一眼。
“请息怒。我们知道你们得知这一消息,会怒火冲天。请不要怀疑我们的仁慈,自打有了上帝和佛祖,以及父母和长辈,我们就得到这方面的辅导。我们常常为一只流浪狗痛哭流涕,更为一个在桥洞下安身的流浪汉有动于衷。我们要告诉你们,亲爱的邻居、外星人,我们此时无法施舍我们的同情,更谈不上施以援手。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这里也正在下雨……”
“难道宇宙下的是同一场雨?就没有一块干地?”有人绝望地喊道。
“很可能,而且我们正好处于银河系的下游,当那些星球开始下雨的时候,我们这里的河流、沟渠便暴满,河水漫灌,最终就是这个下场。看看吧,这水患待会儿就让我们洗个大澡,泡个好汤。读信的,赶紧念,在我们死之前,也且让我们听听他们的惨状。”
识字的那位被众人推着,顶着,立于小尖顶上,他继续念信。
“我们的状况并不比你们好多少。一场豪雨下了几百万年,五湖四海早装满。我们这些人生下的时候就长在水中央,像一朵睡莲那样。大量的牛羊早先于我们而亡,鸡鸭猪等家禽中只有鸭子还保留了几只。我听我的祖父说(前半部分信是他写的,临终时交代我把它写完),很多活物都死于内心霉烂,因为这雨水搞得人心烦。我在写此信的这会儿,洪水已经来到了我的肩膀。我现在写下最后一笔,把它装在一个锡皮罐子里。愿什么力量能把它带到你们那里,让你们这些宇宙中的邻居,能够接收到我们地球人的心意。此致敬礼!”
当念信的念到这里,一个浪打来,他低头一看,脚下的兄弟们纷纷被卷了去,很快洪水就把他们灭了顶,只见到那些干巴巴而又粗糙的手指,向着水面之上不停地抓取,但是它们抓到的是空气(在这里我的假设还算富有同情心,假设的空气中有二氧化碳和氧气,总比虚无、什么都没有要好)。再然后,又一个巨浪扑过来,那个念信的滑了一跤,栽倒在水里,他没有像那些老少爷们儿一样,做那些无意义的抓取事儿,而是静静地把自个融入到水里,直到他开始打起饱嗝。
他每打一个饱嗝,水面上就冒出一串水泡。饱嗝很响的时候,会有一根细细的水柱喷出。如果此时还有人活着,会误以为那是一条正在顽皮换气的鲸。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