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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体向上》第十三章:名字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黄惊涛 编辑:王嫣 2016-10-28 13:3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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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城池。用我的目光丈量,我几乎看不到它的边沿、疆界。用我的望远镜来扫描,我才能迷迷糊糊地勾勒出它的轮廓、形状。

  我们站在山腰的一块庞大得像一张巨形餐桌的花岗岩上,另一些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直铺到山脚下那块四四方方的平原之上。我看见那里街道纵横,阡陌交通,笔直的大街和曲折的小路上铺的也是能反光的花岗岩;我看见那里有带喷泉的圆形广场,树立着纪念碑的方形广场,摆放着英雄灵柩的十字广场,一把剑直指上空的三角形广场和交通信号灯扑闪扑闪的梯形广场,我同样看到花岗岩铺满那里。我把望远镜一寸一寸地移动,仔细观察那些花岗岩的接缝——很细致,几乎找不到任何镶嵌的痕迹。我看见那里有五条河流,四条前后左右布局,组成一个回字形水系,另有一条,直直地穿城而过,把那个回字形变成了倒在地上的曰字形。我看见那河流的水面也被砌了一层花岗岩,就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问题是没有一块是破裂的,可以透气。如果我再观察仔细些,把望远镜的镜筒拉得更近,会看到那花岗岩下,有着好些尾巴摆到一半便静止的鱼,向上生长但被花岗岩盖住了的绿色水藻,几只同样向上伸出的手掌好似触到了一层天花板,以及水底一些光溜溜、五颜六色的石头。就好像花岗岩冰冷的温度在一瞬间把它们冻住了。

  起先,我疑心这五条河流不过是些宽阔的大道,但是它们有堤岸,并且明显比两边的堤岸要低很多。那些堤岸就好比是镜子的边框。我看见在那镜子般的花岗岩下,布满了大朵大朵的云彩,云彩中透出道道金光,慈祥而善良,但这些云彩是不流动的,有些已经幻化成狮子、大象的模样,有些正要变成一只狗,却还缺少一条腿。有一簇云,正处于要变成一匹马还是一头河马的犹豫之间,突然一切发生了静止,它提着蹄子,后半身却很臃肿。这时候我抬头看上方,上方乌云密布,好像正要下雨(对于这星球的上空,我已经完全按照地球的四周来假设了)。

  “宝贝儿,那里一定是河流,因为只有河流才能映出天空中的事物,但很奇怪,这面镜子映出的是彩云而不是乌云。”我指着那河流,把望远镜递给我妻子。

  “按道理说,这水做的镜子映射的该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是一切都是反着的而已。”她说得很对,在这方面她很有经验,因为她经常照镜子。“但是我知道镜子的原理,所以在戴假睫毛、描眼影的时候从不会搞错了位置。”

  “我琢磨琢磨。我想是这样:因为天空与河流隔得太远,当天空已经变了副面孔,而河流呈现的还是它前一刻的样子。这里的天真高啊,我来算算,光的速度是每秒30万千米,假如由彩云变乌云,中间经历了一个小时,那么这里的天空离地面上河流的距离是……”

  “你这种算法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卖望远镜的商人,竟然搞不清光学原理。我们现在既然看到了乌云,那么水面上印出的也会是乌云,因为乌云由光线传递的乌云形象,到达我们的眼睛与到达那城市的河流的距离相差无几。我们所站的这个高处,与那河流的相对海拔,目测一下,应该在五百米左右。”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儿还懂得这么多的东西。我想明白了,那些彩云是被花岗岩凝固了,它们一直停留在某一刻,就像一幅画,被墨汁定格在一张宣纸里。”

  “嗯。你再看看这城市的其他地方。看有没有惊奇之处。”

  我接过望远镜,再次扫描起来。

  我看见在五条河流之上,架设了上百座桥梁,它们就好比是一些绳索,将河流五花大绑。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上尤其居多,越繁忙的商业和生活,对捆绑的需求越多。至于四条护城河上,架设的反而不多,看来此城对于通往旷野的自由之境,并不太在乎。桥梁上会有什么呢?狮子雕塑、人像雕塑、劳动场景雕塑和战斗场景雕塑。我必须非常小心地移动镜筒,才能将那些精巧而又质朴的石头艺术品看清。

  我再把望远镜对准路边的那些银器店、当铺、缉捕局、旅馆、屠宰场、学舍、妓院、马厩、牛圈……摆在银器店架子上的银酒杯、银镯子、银头冠闪闪发亮,当铺敞开的柜子里,等待主人来赎回的宝贝沉默而暗淡,缉捕局的墙角堆放着镣铐、刑具和武器,旅馆的床铺被子叠得整齐,但房间则空空荡荡,屠宰场那些杀猪宰羊的快刀、剔骨刀、剥皮刀锈迹斑斑,但那些血迹因为地上铺的花岗岩没有缝隙,而一直流淌在那里。学舍里的课桌布满灰尘,妓院的帷幔上蛛丝纠缠,桌上的杯盘凌乱,马厩牛圈内空空如也,这些牲口既不在山坡上,也不在农田里,唯一的幸运,它们也不在那个荒废的屠宰场中……

  “亲爱的,这里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好似什么都发生过了。”我放下望远镜,用手指梳理着我的蒙蒂雅的鬃毛。这马儿一个劲儿地想回到丛林里去,那里有树叶可食。我的狗不再汪汪叫,它趴在石头上,吐舌头。“这里唯一发生过的是死亡。”我皱着眉,补充了一句。

  “我很害怕,亲爱的。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返回我们的住处?我宁愿选择老虎大道,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我的妻子心头一颤,她捂着脸,不敢再看。

  “不。我们必须去一查究竟。在这个星球上,竟然有人类如此之多的痕迹,虽然在我的望远镜里他们没一点踪影,但显然,这是他们的杰作。我们得弄清楚,不然,我们很难在此久居。”我坚持,一股勇气从我的胸膛提到了嘴里,我的声音很大,让身后的马儿都受了惊。

  “那好,我们走,前进。”这女人被我的一番话激励,她挽着我的手,与我紧紧相依。

  我们下到那城市中去。再也没有荆棘挂我们的衣裳,也不须留心有没有蛇袭击脚踝,只需留意脚下的花岗岩石板,因为它有些滑。我的马儿蒙蒂雅的蹄子踏上去,发出哒哒的声音,我把这声音当成了计算时间的仪器,因为我发现,戴在我左手腕上的手表停摆了,原来,我每天都记得这事,要给它上发条,但是不知为何,它现在一动不动。我没法根据任何的时间参照物来纠正它,今天到底是地球上的哪一天,它停在那里,2020年7月23日,根据我的记忆,我们离开地球差不多已经有六年。

  行过同样是被花岗岩铺满的田野(那里连一根草都不长,我确认它是田野的证据是下面溢来阵阵稻谷的香气,对于与食物相关的东西,我这时候的鼻子跟狗一样灵),绕过郊外军马营和战士的驻地(我有证据,因为那里摆满了军人的马靴、戎装和杀人的东西),穿过东边的那条护城河(我们不需要绕道去走那些长桥短桥,我们径直从河面上的花岗岩上走过,不必担心会像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滑冰,得留意哪个冰窟窿。我见到有一条金鱼,死死用它的大眼睛盯着我,似乎渴望我能够将它解救),我们便正式抵达了那个城市。我们抬头,高大的城门上挂着一个牌匾,可是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城门上有箭垛,箭垛后面没有按常理应该有的敌意;箭垛之外,还有几十条黑白相间的旌旗,它们不飘扬,没有按照常理应该有的对客人的欢迎。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它又是来自哪里?”我的妻子问。

  “我不清楚,四处也没人,我们没法去打听。来,我们来做一番推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答道。

  我与我的爱侣来到靠近城门的一个酒铺撑着的大伞下,那里有四方桌、长条凳,我们坐下,桌上有茶壶,茶壶里倒不出任何水。我的马儿想吃点什么,低头凑上的是石头。我那狗儿想啃点什么,它找到了,桌子下有一根没有肉的骨头,和一块不知从谁嘴巴里掉出来的东坡肉,它啃着,那坚硬又无香的玩意儿逗出了它的口水,却崩掉它的牙。

  “它是一群本星人建的?”我的妻子言语。

  “我不确认。这里的一切,建筑、陈设、布局、风物,看上去都像是出自地球人的手笔,沾染着他们的情趣。难道是,造这个城的,跟我们地球上的是同一拨人?”

  “我不确认。可能喜欢造城,热爱群居的,都是这样的德性,他们的智力水平一般高低。说不定,这里的土著与我们那里的人们,参照的是同一幅建筑图纸。”

  “很可能。或许他们像我们一样,沿着我们来这里的路线,去地球拜过师,学过艺,把我们那里的一切,包括妓院和战壕,搬到了这里?”

  “我不确认。因为我们来到这里时,除了那个太空船上的男女,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动静。我们没有在路上遇见任何的路人,没有碰到过任何与我们相向而行的东西。”

  “我们那条来这里的路,一片空虚,驾着雾,腾着云,全靠我们的那辆老爷车。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更谈不上有驿馆、打尖的地方,我们又怎能遇得到他们呢?而且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几百年前的样子,我们在时间上也很难与他们相遇。”

  “我不确认。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城,或者连同这个星球,压根儿就是地球的一块,在很远的年代,它从那里脱落,就像一个果子落到了宇宙里。这里正好有一个托盘,如今它一直摆放在此,等着有人来享用。”

  “我不确认。没有人来享用它,包括那些白蚁、蛀虫,因为它整个的地块就是一片巨大的花岗岩,谁吃它都会牙疼不消化。看样子,它会不朽。宝贝儿,我们歇息得也久了,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走进城去,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稀奇。我得提醒一句,这城市别看四四方方,但一旦我们置身其中,很可能就好比一个瞎子进了迷宫,我们还是得用老办法,把走过的路,都记下来,并且为它们取一个响当当又好记的名字。”

  “夫君,听您的吩咐。”不知何故,我妻子的神情突然放松了下来,她翘了下兰花指,做了个拈花的动作,好似从遥远的年代走来,一个青春的女子。

  我们先来给这座城命名。

  “栏子县。”我说。

  “为什么要叫此名?”我的妻子问。

  “我的脑袋里最初蹦出的就是它。我相信直觉,它会为我们带来好运。另外,这城市太大,天快黑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我来说,你来记,你画草图的本事比我强一些。”

  城门大开着,我们用不着向谁请示、报备,更不需要什么通关文书、通行证,我们径直走入。

  先来到那条有当铺和银器店的街。很明显,如我们所预想的,找遍街头街尾,没有一个路标,没有一块牌子上表明它的名字,连那些商铺、店面都只有黑色、黄色或红色的匾额,匾额上却没有任何的字眼儿,似乎这些店面是在一夕之间同时开的,还没来得及请人写上类似“黄记包子店”“庆元花子鸡”“孟婆醒酒汤”的词儿,就被这些店主人荒废了似的。

  “叫澡堂子大街。”我说。

  “为什么?”

  “我想洗个澡,我想到的就是这个。”

  “好吧,随你了。”

  我的妻子记下来,并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条街的样子勾勒了出来。

  再来到有屠宰场的那条。

  “叫屠夫大街。”

  “有点关联,可以。”

  又走到了有妓院的那段路上。

  “找乐子大街。”我说。

  “你想得倒好,可惜没有人。”我的妻子边嘟囔,边记下来了。

  “我给这个院子也起个名字吧:造梦窝。”

  我的妻子没有理睬我,她只在那个地方点了一个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那天黄昏,我们走了好几条街区,给一些地方命了名。后来,我们发现这速度太慢了,便想出了一个主意,登上栏子县的城楼,站在高处,对着低处的街道指指点点。

  “那条叫寻梦者大道。”

  “那边那条,我指的是那条,叫遛狗路。”

  “喏,看清没,那里有一条小巷,两边的房子隔着窗户,都可以与对面阳台上的人握手,看到没,叫它礼节胡同好了。”

  “从这里数过去,跨过河,第五条小巷,对,就是有着青色屋顶的那里,叫它八王爷弄子——为什么这么叫,我想以前可能住过一位亲王也说不定。管他呢,这里没有人,更没有皇帝,只要你不反对,我说了算。”

  “有方尖纪念碑的那个广场,叫它死难者广场。不对,叫英雄广场,因为死难的可能是英雄。不对,应该叫平民广场,因为死的人很可能大部分是平民。不对,不对……”

  “到底叫什么?你想清楚了再说,免得我把这张纸涂了又改,改了又涂。”我那丫头显得很不耐烦,她趴在箭垛上,差点把笔掉到城楼下去,那会把我害惨,我得一级一级台阶跑下去,帮她把笔捡回来。

  “就叫亡灵广场吧。”我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这听起来毛骨悚然,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想平日里也没人去那里散步,谈恋爱,跳舞,溜达,只有纪念日才会热闹非凡。”

  “那旁边的那个广场呢?我们原先看到的,摆放着灵柩的那个。”

  “叫永恒广场。这名字听起来响亮。”

  “还有几个广场,该叫什么?”

  “呈十字形的那个,叫受难者广场。有信号灯一闪一闪的那个——仔细看看,那哪是信号灯,挂的是几面镜子,它竟然利用镜子反射阳光来指挥交通,太奇妙的想法,就是不知晚上怎么办?我真傻,晚上出行的牛车、马车本来就少,低头走路的夜行人应该也很少能够互相撞上——它就叫秩序广场。还有那个,三角形的,我想想,我思维有些枯竭,直接叫三角形广场好了,那个梯形的,就叫梯形广场。”

  “那边,你看,你仔细看,在栏子县的右上角,好像有个卫星小镇,突出的那一角,有一条桥、一条路通往那里,它该叫什么名儿?”我的妻子用笔指着远方,在她的视力所及之处,我也看到了。

  “光荣镇。”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真偷懒。我有个疑问,你取的这些名儿,哪像一个古老的城市,它们应该叫烟花巷、烤饼街才是啊。”

  “时代在前进,我且不管它们原先该叫什么,我只管现在。还有些地方,我们今天已经来不及了,太阳下山准备打烊,我们去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说。我记起来了,有个旅馆,就在受难者广场旁边,我们去那里投宿,没有店主也没关系,只要床铺干净,我们就可以对付一宿。”

  我们在那花岗岩的床铺上醒来,透过窗户眺望那花岗岩组成,或者说被花岗岩封闭了、砌死了的城市。我们不知它来源于何处,但知道它的结局:它不再沿着时间的隧道前进,它静止在某一刻,凝固成永恒、不朽的风景。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极其寒冷而压抑,我不想说出来,怕影响我妻子的心情。但那梦似乎也给了我指引。

  “这是个老城市,亲爱的。它不再生长了。”我搂着妻子。

  “何以见得?”

  “它让那些石头砌死了,没有透气的地儿。它一直保留在古代,老态龙钟,像我们那些没有肖像画传下来的祖宗。它不会往天上生长,不会往周边扩张,就如同一个小孩子,不会长高和发胖。”

  “照这么说,这个城不应该称为老城市才对,应该叫它幼齿城市,还没有长身体、发育完全的城市。”

  “但它确实又长着一张老年人的脸:街道纵横而又曲折,好比是一张布满皱纹、历经沧桑的脸;四处寂静而没有活力,似乎每天只能等待太阳升起和坠下——它是个老城市!”

  “不,是婴儿城市。每个小孩在生下来的那些日子里,看上去都像个老头,只要有奶水,便可以使它们重返青春。我确信这一点。”

  “侏儒城市。”

  “婴儿城市。”

  “侏儒。”

  “幼齿。”

  我们争执不休。

  “好吧,我承认这城市还处于它的婴儿阶段,但它生下来就已经被花岗岩封棺。我们又怎么能让它活过来呢?”我向她示弱,在爱面前我必须示弱。

  “你不是经常炫耀你的想象力吗,你可以用假设,假设,假设……”

  “假设也有它抵达不了的地方,尤其是对衰老和死亡。它无法突破那层厚厚的城墙,况且,我不清楚,这个城市的花岗岩是不是我用想象铺设上去的,我的神经有些错乱,我的想象力经常与我的生活对着干。假如是我在前一个梦里自己布下的罗网,我这只想象力的小鸟又怎么飞得出它自己设置的羁绊和机关?”

  “你可以试一下。”

  “那么我试一下,对不起,我不是巫师,更不是神仙,我不能在日常中实现这些假设,而只能在头脑里来进行搭建。我现在假设这座城市要往上攀升:那里的矮房子要在上面添砖加瓦,堆上一层又一层;那些老街区,要掀开地皮,打下深井,埋下比手臂还粗的钢筋;那些广场,要推得很平整,把那些雕像、石碑扔到河里去,然后让一栋栋高楼在那里拔地而起;那些住着四合院的一家人,我得让他们的那地儿长出芝麻秆子样的大厦,芝麻开花节节高,我让那家人住在最顶层(我这个假设纯属多此一举,因为这里没有人,我直接把那院子夷为平地就行);我假设脚手架一直搭到太阳下,晚上月亮行经那里时得绕道,不然它会被撞个洞,跌个跤,碰掉牙,使自己变成个小月牙;我假设有一辆电梯,忙上忙下,把地面上的建筑材料往上运,那些漂亮的、结实的花岗岩镶嵌在每一层的窗户里(我不能这么假设,那些窗户该装的是透明且可以推开的玻璃,我不想这高楼再一次变成个竖立的棺材);我假设……”我举起望远镜,仔细地扫描了我所见到的一切,然后闭着眼,进入冥思的境地。我握着爱人的手,她的手温暖、纤细,但此时很有力。

  “我听到了很多声音,亲爱的。咔嚓咔嚓,叮叮哐哐,哗哗哗哗……”她也紧闭双眼。

  “那是推土机的发动机声,旧房子的拆裂声,钻探机拼命钻地面、碰到岩石的声音,脚手架在风中摇晃的摆动声……嗯,怎么还有哭声?难道这些旧居里还有人?它们到底藏在哪个角落里?难道这些老建筑也有生命?”

  我回答她,同时提高嗓门,“来,现在这些新的建筑典范树立起来了,它们重新分割了街区,划分了路线,我们来重新给那些街道命名:金融大道、巴菲特大道、人民路、解放路、自由大道、团结路……把我们昨天写下的那些词抹去,用这些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名字,这样,容易记。一个有格局的城市,必须要用名字来承载那些历史的记忆和现代的气息。”

  “不,你想在这里复制我们原来的生活吗?我不愿意。我跟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活在过去的日子里。”

  “我也不愿意。那好,一切照旧。”

  我继续我的假设。

  “我假设那些长高的建筑,越到上面风景越美,它们甚至能在未来的年月,自动往上生长,再也不用我们费力气……你听,它们的骨骼在拔节,手臂在舒张,经络在通行,血液在循环,它们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发出巨大的轰鸣……”

  “可是,可是,我听到的是另外的声响:哇哇哇哇,轰轰轰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倒塌。”

  “钻机碰到了钢铁般坚硬的石头,打桩的钻头毁坏了,切割机切不动大理石,电锯的锯齿断了,这些假设根本无法在这里扎根,它们栽种不到这块土地,没有土壤能让它们长大、长高。我也听到了,宝贝儿,那是我好不容易搭建的几座积木般的写字楼,在我稍有分心的时刻,就轰然倒塌了。我现在不打算再努力让它长高了,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想象力,我只能按照旧有的地球上的模子去建造。我不是一个好的建筑师。现在,我来试着让它往横里长,让它长成一个胖子、胖城市。我假设我能帮着它催肥。”

  “赶紧吹你的牛吧。”

  “我假设有很多条道路通往郊外、旷野、山地,那些护城河的水用来浇灌山花、蔬菜;我假设城市只把道路的触角伸向那里,每个人借助触角,去触摸季节的轮换;我假设城市是一个圆,从原点出发(我把原点设在十字广场那里),到附近的果园、菜地、树林、草甸均为等距;我假设没有立交桥、环路做摊大饼式的同心圆结构,那些道路不会高过路边居民的屋顶;我假设那些居民在做爱时,不必担心被高架上风驰电掣而过的司机偷窥,假设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而不必让汽车声吵到了耳朵;我假设那些司机不会因此而分神,那里的道路上不会有突发的车祸;我假设牛羊可以来城里吃草,它们沿着绿化带漫步,来到公园里帮着割草工人工作;我假设黑熊和猴子来到集市的杂耍场,不用戴帽,不用穿衣,不用让绳子锁住了脖颈;我假设青楼里传出琵琶的弹唱和竹笛的悠扬,有一些爱在那里做,有一些爱也在那里发生(谁说婊子没有爱情?爱情没有差序等级,我宁愿相信那些懂风情的女人更懂得爱,而不相信那些躺在道德的匣子里的老处女)。我假设我自己不去,但别人可以去(我的妻子插话:你想得倒美!);我假设那里的爱赤裸而又含蓄,没有统一的标准和流程;我假设那里的假笑常常出现,但比现在的诚恳(我的妻子又插话:好像你去过多次似的!)。我假设一切都不是那么干净,但每个蝼蚁都得到珍惜……”

  “够了。你说你要假设这个城市变大变肥,但是却没有添加任何的建筑,没兴任何的土木。你甚至都没有涉及城市的核心本质。”

  “宝贝儿,我前一刻假设城市长高时失败了,是因为我总想着要为它添砖加瓦,大兴土木,而且我在脑海里施工时,拿的图纸是我们地球上惯常使用的那张,我的想象力不能突破固有的程式和逻辑,现有秩序的铜墙铁壁。活该我在地球上生活得像一个正常的傻逼,谁叫我被惯性粘得如此之紧。如今我换了一种方式,我什么也不做,我只做减法。我拆去围墙,打通道路,敞开心怀,那么我的城市就会变得无限之大。你听,清风送来树叶飒飒的声音,牛哞和羊咩夹杂在虫鸣里,还有那畅快而美妙的呻吟……”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耳朵里是一片寂静。你的假设完全不合理,这里没有生命,更谈不上它们的声音。如果要有,我只听到花岗岩加厚的声音。你是个骗子,闭着眼睛说的瞎话果然比睁着时说的更瞎。”

  “你何必要戳穿我的想象,我的谎言?我早就告诉你,我的假设无法将死亡和衰老洞穿。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寻找另外的途径,看能不能激活这城市的生命。我刚才闭眼想到的是,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给这些建筑浇水,就像我们在这个星球的另一面,我们初到此地时所做的,首先要假设的是水。有了水,我们就能浇灌它,就像浇灌那些花、那些菜地一样。我想,倘若这些建筑能活下来,只有在它的座基浇水,它们或许能像植物般长高长大。光凭我们水壶里的那点水肯定不够(假设水壶里一直有水供我们滋润喉咙,这个假设不难,我做得到,但要让那里成为大江大河的源头,我没有这个能力)。”

  “我认为或可一试。不过,我觉得应该给这个婴儿城市喂奶,水还不够,只有爱的乳汁能哺育它成长,才能给它以滋养。”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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