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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精神世界”

来源:红网 作者:斯索以 编辑:李子璇 2016-04-19 13:5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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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斯索以
  
  我要说的“残雪的精神世界”,指的是残雪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那个“精神世界”,与现实肉体中所寄存的精神世界有所不同。有人说,残雪的小说具备意识流的特点,那是一种“意识”世界。但单纯用“意识”来切入和概括残雪笔下的人物及其内心,似乎又过于狭隘,且放置在具体的文本解读中时容易显出矛盾。毕竟在某些方面,残雪也是极其“现实主义”的,她的魔幻手法所触及到的世界极为广阔,越来越多地指向了现实叙事的土壤。
  
  2015年,残雪新作《黑暗地母的礼物》上半部出版。与过去的作品相比,这部小说已经充斥着浓郁的现实情怀,着重表现了一群人物及其生活与内在精神状态,但故事的内核中又隐藏着一个无边的黑暗,等待我们去发掘。整部小说行文逻辑清晰,细读局部又宛如梦靥,既可读,又耐读,当然也有让人读不懂的地方,字里行间同时流露出残雪行文的细腻和文风的诡异。煤永老师、张丹织、雨田、小蔓、古平老师、沙门女士等等,这些人物身上所凸显的一切特质,正是这部小说的特质,可大致概括为:精神的割裂感,生存的现实性,游移的生命意识。他们既是住在现实生活的人,也是退居于自我精神小屋的人;既潜心搭建着现实的渴望,又不断挖掘着精神的欲求;他们既是完整的人,又摆脱不了精神上的被割裂,不停对抗着时间对生命的剥夺、美好酿成的创痛。残雪正逐步变得更具丰富性和现实性,小说文本所表现出的艺术特征,其实要复杂得多,是该跳出过去的残雪与当代文学创作的背景,来理解残雪的时候了,而《黑暗地母的礼物》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让我们看到了残雪的坚持和突破。
  
  和之前一样,残雪惯用魔幻笔法,将人物内心那些神秘东西尽数挑出,组成一片幽暗的森林,这片森林通向的正是无尽的、未知的东西。这直接的体现在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中——人物对话中具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神秘气息,且是平直中带着神秘。那是人物之间秘而不宣的,对读者来说却是一种有待填补的空白。残雪并未急着将人物的性格通过某个独立的故事一次性揭开,而是用缓慢的笔调,为所有故事(即整个大故事)不断地铺上底子。她对心理、情绪的刻画,看上去也并非经过了精细选择的,更像在全盘托出,呈自由散落状,乃至显得有些随意,因此文中每几个段落似乎都在讲一个碎片化的小故事,依循心理状态的不同不停地转换。心理的片段翻得很快,体现出残雪的节奏。但综观整部小说,行文依然很严密,有着清晰的架构,整体读起来“混”而不“乱”。
  
  五里渠小学发生的诸多故事,如果转换成新闻报道,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事件,但残雪让我们看到的不是最终洗出的将现实忠实还原的照片,而仅是暗房中的负片,读者见到的是停留在胶卷上的真实影像,不是最终与现实贴合的色彩。因此,面对这张未洗出的照片,读者的理解变得很重要。所幸,通过这许许多多不同侧面的人物故事(包括现实层和精神层的故事),读者是可以无限接近残雪构造的那个世界的。小说中有一段文字,看似充满臆想成分,却也说明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人物的精神活动依赖于真实的生活,意识的跳跃并不是对现实逻辑的否定:“螃蟹,老从背影照,她小时的照片,还有老从刚才来家里。这几件事可能有什么联系?煤永老师想不出。他突然又想起了张丹织,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小说在写法上是环环相扣的,每一章都是一个故事,可以相互印证。故事与故事之间相互独立、又能形成卯榫结构,让整部小说显得神秘且严谨。读者不必拘泥于局部的死结,而要通过诸多细节找到整张大网的骨骼,从混沌中看到秩序,去构建自己对于文本的理解。我更愿将《黑暗地母的礼物》看作一部有着较为纯粹的生活色彩的作品,是一双“魔幻”的手敲出了她对生命、个体、精神、宇宙等不同元素的审视,读者解读的立场和她书写的立场是并不矛盾的,解读视角的多元更容易让我们看到残雪的丰富性和完整性。
  
  残雪正在突破,突破那个“狭隘”的意识世界,走向更开阔的地方。她试图将那些熟悉的五颜六色的“小方块”不断地缝补起来,造一片丰富多彩的“大田园”。只是,这样的文字依然未能给我们提供多少亮丽的“色块”,大部分的调子仍是显得灰暗乃至黯哑的,属于理想、美好的那部分被挤兑在夹缝中,是瓦缝间的一抹绿。就像煤永老师、古田老师内心深藏的那些东西。但残雪即使关注着这抹绿,也不会忘情地跳开笔触,她更长于着重渲染灰色的“瓦”。“瓦”是她对生命所处的现实境遇的理解,书中人物围绕这抹绿的感受、行为,也都折射着“瓦”的世界的影响,并且,“绿”从反面凸显着“瓦”的色调、“瓦”的质地。作为读者,必须深入文本去理解这抹绿的含义及其所代表的价值,才能理解人物有些荒诞的行为,才能捕捉他们越过逻辑、散乱跳脱的思绪。无论是煤永老师、许校长,还是张丹织、古平老师,他们面对现实世界总会“走神”或“恍惚”,进入另一个现实,即或许曾经发生过,却仍然属于当下的意识的世界。“夜渐渐深了。煤永老师愿意在深夜想一些美好的事。他不急于入睡。他脑海中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设想——身着黑天鹅绒的女人与古平老师一道在竹林里吹笛子。这应该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古平老师今晚在旧戏重演。”这段将现实感受与梦靥般的错觉相混杂的描写很有代表性,类似的片段在书中也还有很多,它们会对“真实的现实”造成不停的牵扯——写的似乎是现实,但在深层又往往是心理的。那是记忆和情感在他们精神上的倒影。所以,表面看人物处于现实生活的“海平面”,内心却是各种意识在翻涌,现实发生的故事有时候只是个壳子。这个壳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重精神自留地,那可能是“美好的事”,类似于种在心里的深渊:“煤永老师沿着围墙慢慢走回家……古平老师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将他看作自己心里的深渊。他心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深渊,女儿小蔓也是其中一个。”小说里,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深渊,这许多的深渊组成了一个窝在心里、又贴近精神层面的神秘、小口径世界,具有一定的自足性、隐蔽性。这也是我倾向于将其称作一个“精神的”世界,而非“意识的”世界的重要原因。残雪看似在记录人物混乱的意识活动,常常任其自流,实则一直扮演着精神世界的捕手,且多数时候把“工作”做得游刃有余。如果没有这个精神世界,小说就不耐读了,会失去很多厚重的东西。
  
  在这部现实意味很浓的作品中,残雪从日常生活的不同角度,现实事件发生的不同时间,众多背景故事的不同层面,来写一群相互关联的人、一些正发生或曾经发生的事,将单个人物视角中故事缺失的部分进行多次修补,通过不同人物将故事的原貌不断还原,这种修补所要实现的,是对一个人完整精神世界的勾勒,乃至对整个群体生存境遇及精神世界的还原。残雪的善于捕捉,善于修补和还原,是读这部作品时最令人感动的地方,体现了一个作家的匠心和细腻。
  
  残雪是长于写出精神世界的黑暗与荒诞的。但这种黑暗具有丰富性,且有其灵动的一面,正如“黑暗地母”所给予这个世界的一切。“雨田很爱小蔓,他从心底欣赏小蔓那种不动声色的美,他将那种美比喻成小蔓画的水墨画中的那只猴子。”“雨田悄悄地打量小蔓,在心里惊叹道:她多么酷似那只水墨猴!他看到了那个黑洞洞的诱惑人的入口,他想,这个入口很可能也是小蔓内心的入口,她的全部的美都保存在那个黑暗处。”美好的体验深藏于现实之下的黑暗之洞,书中人物都在试图走进对方的“黑暗”,并努力发掘着自己的“黑暗”。那里有一种超越恐惧的、轻灵的东西;或是超越年龄的,面对光阴、生活的自信;或是在平淡生命里,突然涌出的惊喜、快乐与感动!这种“黑暗”不是“恐怖”的同义词,更多的是一片精神的疆域,小说人物用“美好”、“幸福”、“感动”、“年轻”、“好奇”等词汇来描述过他们真实看到的隐秘和超脱于现实的感受。小说充满了与此相关的细节,“黑暗”被此类词汇照亮着。人与人之间,实际上是在不断地探索和理解,不断地被探索和被理解。在此过程中,精神衍生的荒诞与现实的荒诞两相胶着,个人背后隐秘的、奇特的一部分,陆陆续续被挖出来,人物的精神肖像渐趋丰满,从而更贴近生活本身所赋予血肉人生应有的形象,美好与荒诞也开始从原本的分离状态逐步走向融合。
  
  残雪花白的头发不断提醒那些已经忘却她的人乃至习惯她的人,岁月是黑暗和无情的,但在与岁月擦肩而过的时候,人还是留下了什么,有所沉淀的。头发的花白是见证,《黑暗地母的礼物》也是见证。但这只是开始,也许残雪的叙事才刚刚展开。我们要耐心等,不要畏惧这位作家慢慢老去。相信,她比我们有耐心得多。也许残雪走出“一成不变”后,我们是跟不上的……这是我们面对“精神世界”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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