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华
那一年,村东头李家姥姥走了,此后小沙沟唯一会接生的人就是我奶奶了。
奶奶学收生,是李家姥姥手把手教的,老人去世前,把自己用了几十年接生的银剪给了奶奶,还嘱咐道:收生人心要宽人要善,只要有人求,不管是谁,哪怕是昔日的冤家今世的仇人,也得去,也不能停……
奶奶就这样接过了银剪。一晃几十年过去,奶奶怀抱着银剪,走遍了十里八村,走遍了小沙沟村的每家每户。一把银剪,不知剪出多少婴儿娇嫩的啼哭,剪来多少人家欢快的笑声。
那晚,奶奶给田家媳妇接完生,回到家里已是半夜,她脱了衣服刚躺下,外边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奶奶赶紧翻身坐起问是谁。外边传来男子的声音,“大娘,是我,丑子,彩子难受得厉害,你去看看吧。”
奶奶边穿衣服边答应着,扣子都没系好,拿上枕边的银剪,迈着一双小脚又出了门……
鸡叫过几遍,直到窗棂上泛起白光,奶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衣服没脱便倒头睡去。
丑子叔是牙子奶奶的大儿子。说起牙子奶奶,那可是奶奶的老对头了。当年牙子爷翻修老宅,打地基时,悄悄地向外多展出些地儿来,被住在巷子底儿的奶奶看了出来,奶奶说过道是大伙走的,要是你占我也占,还让不让人家走啊?牙子奶奶不是省油的灯,她矢口否认占了大家的地儿,话没说上几句,两下里就吵起来。没办法,奶奶拿了尺子,量了量,小巷确实比原来少了半尺宽,但牙子奶奶依然不认账,后来竟然祖宗奶奶地骂起来。巷子里的老邻居们也都出来,自然都站在奶奶一边说话。后来,牙子爷还是让出了那半尺宽的地儿来。便宜没捞着,反丢了自家面子,牙子奶心里窝火,恨奶奶多事。打那儿以后在街里遇上,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咬牙切齿,指桑骂槐。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晚丑子叔叫奶奶去给彩子婶接生,虽说心里疙疙瘩瘩的,但奶奶还是去了。当时,牙子奶也在场,见奶奶来了,想搭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手脚也没地方放似的,倒像个尴尬的外人。孩子胎位不正,奶奶费了好大劲儿,孩子才算平安降生。等忙完了,牙子奶已在灶间给奶奶做好了饭,可奶奶没吃,牙子爷和丑子叔拉扯了好一阵子,奶奶还是抱着银剪出了牙子奶奶的门。
第二天晚上,丑子叔来看奶奶。他说昨儿晚上,要不是奶奶去了,说不准这大人孩子就……可奶奶忙了大半夜,饭没吃、水没喝就走了,心里过不去。他说自己娘一辈子就那样,嘴上没个把门的,叫奶奶别再往心里去。奶奶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只要大人孩子都平平安安就好。
村里的风俗,凡添儿生女的人家,在给孩子做满月待亲戚时,都会把收生人请来好好地待承。无论到哪,奶奶总会被女眷们请上炕头,盘上腿,边吃边唠着孩子降生时的情形。在婶子大娘奶奶姥姥们的心目中,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故事了。
后来,牙子奶奶给孙子做满月,托人来给奶奶说,丑子叔又亲自跑来请奶奶过去。最后,奶奶还是去吃了孩子的满月饭。乡亲们都说奶奶大量,奶奶轻叹一声,说这冤仇不能带到墓子里,该了的还是要了的。
后来几年,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那时人们生活条件已好,年轻的妈妈们大多选择到医院去生产,奶奶就很少再去接生了。但满月饭却吃得不少,村里人说,让奶奶抱过的孩子,都好养活。所以到给孩子做满月时,还是要请奶奶过去,让她看看孩子,抱一抱。人们说让奶奶过去坐坐,吃顿饭,就等于敬了送子娘娘了。
吃了百家饭,抱过百家娃,奶奶说,她这辈子知足了。奶奶活了八十八岁。那年,春天来了,那些由她一手接到人间的子孙们,抬着她的棺,转遍了小沙沟的三街六巷,最后一次,让奶奶走过了每家每户的门口,这才出了村。
那把银剪,奶奶用了大半辈子,算是她的心爱之物了。入殓时,母亲把银剪放到了奶奶的枕边,告诉奶奶拿好了,让她来生还用。
奶奶已走了二十多年了,有银剪相伴的奶奶,想来依然是自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