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住在怎样的一个地方?河道纵横,轮船交织,一圈砖石砌的围墙上爬满了蔷薇、水仙、倒刺、防盗网和一触碰就尖叫的响铃,长于墙脚的棕榈树下往往还蹲着一个个神色警惕的制服青年。清晨六点,我听得到他们换岗时规则的脚步声和低声细语,以及接下来跑步前进的短促口令。这些制服青年长得都一个样,好像他们的爹娘把他们送到那个保安公司,经过短暂的两个月培训,便被用模具重新塑造定型了一样。让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是那些有檐的帽子、没肩章的制服、标准的动作和服从的意志。服装和行为可以超过父母的遗传,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一二一,一二一,立定。”他们在前进,速度缓慢而有节奏,“稍息。”他们放松表情和腿脚。我在周末的正午,常常见到他们列队从我楼下的花园中走过。窸窸窣窣,花坛里蚱蜢、蟋蟀因受到干扰而跳跃,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他们走远,去到河边,站立在每两个间隔的石墩中间,成为新的石墩。我站在20层的楼上望下去,目光轻易地越过这些坚硬的大理石及其雕像,落到河流中央一艘艘突突航行的船上。货船上装载着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集装箱,仿佛是从哪里拆了一幢幢苏式建筑,要把它们送去出口——沿着河道,不到50公里,那里就是入海口,我曾在黄昏之际,站在那有着上次战争遗留下的巨大炮台的山上,眺望被污染成黑油般的河道,如何带着上游的沉渣,急切地冲向远处的蔚蓝色的海洋,去把自己的血液清洗。
还是让我把眼睛珠子——这能像摄像机般扫描的玩意儿,对准那些穿梭来往的欢乐的游轮吧。每到下午,城市的喧闹、嘈杂在河流上荡起阵阵波纹,那些运载游客的白色客轮便从一个码头,开往另一个码头。从内陆省市被空投或被托运至此的人们,或坐或站,欣赏着两岸层层叠叠高耸的楼宇,他们把这当作是到这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所要观赏的棕榈树中的一种。当日头落下,两岸楼宇上的射灯开启,交织着路边树上缠满的萤火虫般一明一暗的灯光,这条主河道便被汹涌而至的游人塞满。
那时候我总是斜躺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看这些为河流激起欢乐的浪花的异乡人。亲爱的人啊,透过这能缩短人距离的镜筒,我希望能将你们的快乐触摸。我绝不是偷窥狂,我只是对你们的欢欣感到欣慰。看着那些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风景的人,我的心也获得了宁静;而那些肆意挥舞着手臂,伴着激越的音乐扭动身躯的人们,我几乎可以看得到他们脸上亮晶晶如凝脂般的汗滴。我的毛孔里渗出一种艳羡之情,而唯一让我不快的是,他们有些人直接把酒瓶扔向河流里。这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腾出一只手来,向空中抓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感觉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那个年轻人粗壮的手腕,但是却没有抓住那个玻璃瓶。
“操蛋!”我突然冒出一句粗语。亲爱的,你在厨房做饭,听到这话你跑出来,盐罐里的盐撒了一地。“怎么了?”“瓶子掉水里了。又一个,你看。那些喜欢乱扔东西的人该死。”我说。我的手再次向前抓取,可是我只抓到了一把空气。“明天会有清污船来打捞的,亲爱的。”你看了一下,回到了厨房,油在火上滋滋作响。“但愿这些玻璃瓶漂得慢一些,不然它们去到了海洋,那些人又怎么能捕捞到它们呢?”“放心好了,它们没有尾巴,游不了那么快。我听说每到雨季,上游一百多公里处的水库垮塌,那里的鱼游到我们这里,要一个多月时间,而游到下游十多公里外的洄游处,要花上两天时间。”“这不一样,亲爱的。那些鱼儿会边游边吃水中的垃圾,而这些酒瓶,它们无需进食,因而会快一些。”“总之不会轻易到达大海,你完全可以安心。”“好吧,我相信你。根据水文分析,我们这条河段的水流速度在0.3米每秒。河床宽阔,深深静流,河底的沙石平坦。”
就这样,那些酒瓶子让我的心在河流上跟随着漂来漂去,载沉载浮。然后我继续见到他们往河流里扔东西——高脚酒杯、青花瓷碗、一次性的或包着银箔的筷子(一次性的浮在水上,银的迅速下沉)、口香糖纸、鸡腿、沙拉、玫瑰花、郁金香、花瓶、塑料凳子、木头桌子、卫生纸、卫生巾、红领巾、领带、皮带、发卡、项链、钻石、簪子、镯子、金子、鞋子、帽子、假牙、假发、玻璃球儿、上衣、裤子、裙子、胸衣、乳罩、丁字裤、绳子、跳弹、假笑、坏笑、微笑、浅笑、酒窝、媚眼、秋波、吻、抚摸、自慰、他慰、勾引、陶醉、梦、梦想、理想、真理、真善美、美丽、丽人、女人、男人、人类、兽类、肉体、灵魂。
我伸手想去抓啊,可是我什么都抓不到。望远镜延长了我的视力却没有一台长臂起重机来延展我的手臂。我任由那些真真假假、活着的死去的东西掉进水里。此刻我应该像个巡逻的水警,像有人坠水时做的那样,跃入河中将它们迅速捞起;或者我应该像个蛙人,潜在水底,一旦它们落下来,我便如那些训练有素的海豚顶球般,从水中高高跃起;再不济,我也该像个渔夫,手持个破网,往那些东西急匆匆地撒过去,我能捞多少算多少,如果有漏网之鱼,我把它当成是上天与我共同的仁慈。亲爱的,我知道你睡了,那地球上日日八小时的习惯此刻抓住了你,那下垂的眼皮和渴望合拢的睫毛抓住了你,这里没有床不然床会牢牢地抓住你,但是这里有石头和绳索,石头和绳索已狠狠地抓住你。在你沉睡之时,我本可以闭嘴,在这无名之星上,让一切都归于寂静。然而,我的嘴停不下来,装在它里面的马达兀自转动不息。那么,亲爱的,让我接着再讲一下吧。
有那么几个月,我下班回到家里,就在阳台上看那些游船。有一次,一艘名为“爱琴号”的大客轮上,请来了一个小丑表演。我猜测,某个公司正在那里举办年终客户答谢会,因为那上面的人们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华服翩翩。我对小丑的演出一向很感兴趣。在本城的歌剧院里,我曾追着一个波斯湾来的小丑表演团,连看了十几场。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们其中的一个带魔术性质的剧目,装在彩色箱子里的美少女到底去了哪里——当着观众的面打开箱子时,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钻出的是一只鸽子,然而在谢幕时,她又蹦蹦跳跳像只兔子般地走上前台,向观众鞠躬,微笑。
我对魔术从来情有独钟,就像我热爱我的望远镜和显微镜(但我并不热爱这门生意)。十几场,我买了不同座位、不同角度的位置的票去看——在后排,我举起了望远镜;坐第一排,我掏出了显微镜。可是我从来没看明白个究竟。亲爱的,我想告诉你(趁你睡着,闭着眼睛,我想此时你的耳朵的功能也已经关闭),有那么一瞬间我爱、爱、爱、爱、爱、爱上了这位美少女(我说了一连串的“爱”不是因为我对她爱得有多深,而是我突然口吃,卡在了这里)。我说不上原因,但我知道,我爱的绝不是她的消失,而是她的归来,这么说吧,我琢磨了一下,我爱的不是魔术而是现实。不说了不说了,我与她从未曾说过话,亦未曾晤过面,而且反正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个小丑表演团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城市。等到下次剧目重新再来,那位美少女也该换人了。年龄会决定她不再出演此剧。
回到那游船上吧。同样的剧情正在上演,所有的小丑表演拿的都是同一个本子,只有聪明点的才会另辟蹊径。我熟悉这老套路,但我的心还是猛提上来,吊到了嗓子眼。客轮甲板上留出了一小块空地,小丑的那个道具箱摆在空地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此时应该有疯狂的音乐(我的耳朵也没法延长,给我一个助听器也派不上用场,我听不到,我只能想象),但于我不过是一场默片。观赏的人们离表演台有两三米远,绅士小姐们摇晃着红酒杯,在饮之前把鼻子凑近酒杯的边缘,嗅嗅,闻闻,眼睛不忘盯着那小丑滑稽而夸张的动作。小丑从箱子里变出了一个波斯姑娘,少女双手拍着自己赤裸的肚皮,颤动着身躯,提着小脚走了出来,她沿着船舷走了一圈,进入人群。我的心一紧,恍如重见了昔日的那位少女。
“那高个子的哥们儿,请移移步,别挡着我的视线。”我真想对其中的一个高个儿西装男人大吼一声,可是我清楚,我的喉咙也没有延伸。姑娘在绅士小姐们中间穿来穿去,像条披挂着金色鳞片的鱼,而她那伸展的缠着彩色丝带的手臂,就是这鱼身上的鳍。
“那小姐,穿红色长裙的那位,你能不能别把酒倒在姑娘的身上?”我嘀咕着,举着望远镜的胳膊酸痛,我调整了个姿势,趴在栏杆上,差点把旁边的花盆打翻。五分钟后,姑娘钻出了人群,她游刃有余,再次回到了箱子里。
小丑开始使用他的障眼术,把一些彩条彩带抛向空中,并且放了一束烟花(他放没放响屁我不清楚,在剧院里,这节骨眼上他常常会来这么一茬,还是那句话,我的鼻子不能像木偶皮诺曹那样变长,我的耳朵也还是原样。人类除了在视觉方面取得了一些进步,在嗅觉、听觉、触觉方面还有待科学改善。当然,窃听器据说能帮助人们搜集很远地方的信息,但我还从来没用过,那属于某些有特殊癖好和特殊目的的人用的),烟花绚烂,船上之人与陆地上的人都抬头把天仰望,我知道这是小丑最粗糙的把戏,在所有的观众中,唯有我没有上当。我死死地盯着。果然,等到大伙儿回过神来,把目光移到那箱子上,但见小丑打开箱子,并且横翻过来,里面飞出来两只鸽子。
“有点新意。鸽子多了一只。”我自言自语,“很棒的表演。”然而一瞬间我意识到了额外的新意,这新意让我终于看出了那小丑的破绽,和长久以来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在大家把注意力放到天空的一刹那,少女于电光火石之间,翻过船舷,扎进了水里,她娇小的身躯没有激起任何的浪花。我不清楚是否有“扑通”的声音传出,但即便有,也无人听到,因为视觉掩护了听觉。
游轮拉响了汽笛声,渐渐向下游行去。我看见船上的小丑站在桌子上挥舞着手臂,在没有幕帘的简易舞台上,他弯腰鞠躬,有似于一只在动物园笼子里讨到瓜子和花生的猴子。那位波斯少女没有出现。我死死地盯着那船行过之处,在客轮的机械桨带来巨大的漩涡之后,水面归于平静,没有任何痕迹。
亲爱的,当我讲到这里,我的心在猛烈地抽动,如同当日那刻。我本不应该对一个只在镜筒里见过几分钟的异国人心存悯念,或者对一个小丑的道具的下落不明而心存担忧,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心情一直盘旋在我的身体里,我四处为它寻找出处。
我这个疯子为此忙活了好多天。
首先,我在我的大脑里寻找。那少女将从哪里上岸呢?抑或她已经溺水而亡,尸体浮向了大海?她是不慎落入水中,还是有意为之?是她自愿这么做,还是被逼殒命?或者她的死本身就是这简单而廉价的游戏的一个设置?我曾听闻有乞丐头子为了让小孩乞讨到更多的钱,把孩子的腿打残,把他们的眼睛挖出。假如那小丑也把这少女当成一个廉价的工具,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干!我的大脑沟回立马映现出古代的波斯高原,一群人贩子来到穷乡僻壤的牧羊人村庄,他们像买卖牲口一样,买下那些子女众多的家庭中的娇小女童,以及买下那些揭不开锅的牧人家的独生女。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头痛欲裂,我想起几年前歌剧院的那位姑娘。在镜筒里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或许她们就是同一位,如果不是同一位,那么也可能是姐妹。
然后,我在报纸上、电视上、广播里寻找,在战争、地震、火灾、洪灾、凶杀、贪腐、情色、美容、婚介、贷款、献血、租房、代购等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信息里寻找。我不愿意错过任何新闻和提示。我到闹市区的报刊亭,购买本城的全部报纸(它们百分之八十的新闻没有任何区别,只在几条新闻上大同小异),我遍览无余,没有找到有关游船上的波斯少女的消息。我看电视,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当然是本地台),我担心在看这个频道时错过了看另一个频道。我一无所得。
后来我甚至去了本城几个繁华地段的商业广场的男厕所,在那里寻找信息。我也曾想,像我们故乡的那些同龄伙伴们一样,在一次不洁的性爱之后,到电线杆子上去寻找治病良方,那地方常常是信息的集散地。可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繁荣、蒸蒸日上的城市里,那些天空已经给了摩天大楼,电线只能深埋于地下。我得先找到电线杆才行啊!我到哪里去找呢?据我的一位老顾客、一个候鸟观测员朋友说,他发现这十几年来光临本城的鸟类种群发生了巨大变化,那些习惯于在电线上歇脚的鸟类,譬如说麻雀、喜鹊,因为找不到电线杆,而纷纷迁离到了郊外——这些鸟儿,它们本该调整自己的习惯,到广告牌、公交车站台顶、立交桥沿、路灯杆子等处歇脚、梳羽,可是固执的本能又让它们不愿这么干。况且,也发生过几次意外事件:广告牌上呈现的绿色森林、喧哗的泉水,诱导了它们中间的几只,飞了过去,结果一头撞在了电子屏幕上——那是一个矿泉水广告。从此之后其他的鸟儿就不敢这么干了,即便上面播放的是饱满的果实,它们也不敢置喙一啄(那是一个压榨油广告)。只有几只年幼贪嘴的,禁不住诱惑啄了过去,结果啄到了一只甲壳虫上,它们的喙断了(那是一个汽车广告,因为画面播放的速度很快,几秒钟后就变成了另一个广告)。
而在路灯杆子上和立交桥沿歇脚的危险度更高。“有一群鸟排成一排,站在立交桥沿休息,一辆车冲过来,速度太快,它们还来不及振翅逃离,就有几只丧命。”我的候鸟观测员朋友说,“没有人赔偿,这些鸟的尸体只能被扫进垃圾堆。”
“它们不应该待在那里,”我说,“太不识大体,不懂规矩。”
“是啊,它们来到此地非常不合时宜。”候鸟观测员接过我的话,“有一次,雨后的深夜,我在烈士广场旁边的公交车站候车,看见一只啄木鸟沿着路灯杆子,咚咚咚咚往上攀行,那样子,像个矫健的乡下小毛孩爬树。它一边往上攀,一边用它的利嘴啄路灯杆子。那里面当然没有虫子,金属杆子也肯定比树皮要硬。啄木鸟一本正经的模样,吸引了我与其他的候车者,车来了我们都没上车,大伙儿看起了热闹。不出一刻钟,只见那鸟儿顺杆子爬上了路灯顶,站在那亮亮的所在。像曼城队的队徽,也有点像罗马城上的双头鹰样子。我正想发笑,可是一瞬间那鸟儿从上面直坠下来,跌在水泥地面上,翅膀收紧,爪子紧缩,哀哀待毙。作为一个鸟类观察家,我赶紧拨开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围观的人群,上前抱起它,检查它的伤势。原来,它的爪子被路灯烤焦了。我救它回家,帮它包扎,如今,它待在我为它而设计的笼子里,再也飞不起来了。”
“眼下,我们的城市只有猛禽容身了。”我的鸟类观测员朋友分析,“那些飞鹰、秃鹫,以肉食为主、翅膀有力的鸟,反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原先它们在天上高高盘旋,找不到落脚地,现在,只要低飞一丁点儿,就可以落到那些高楼大厦的顶端。在亚洲金融中心、石油贸易大厦和帝国总领事馆大楼这三座呈品字形直插上空的摩天大楼上,你只要留心,便可看到黑压压一片猛禽在此栖身。”
我相信这位鸟类专家朋友所说的话。我的公司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公园旁边。立于窗前,我常常看见一些巨鸟一会儿锐叫着冲上更高的天空,一会儿阴沉沉地俯冲下来捕食。它们的眼神太好了,地面上的硕鼠、野猫、流浪狗被它们抓上天去,在空中用利爪撕得粉碎。有一阵子,我听说在公园里遛狗也成了一件胆战心惊之事。一个冬日的上午,天气寒冷,上班空隙,我到公园里去舒展一下筋骨。远远的,一位老太太牵着她的大狗、藏獒在中央公园散步(与其说是她牵着狗,毋宁说是大狗牵着她,因为狗总是走在她的前面,系在脖子上的狗绳由于狗的前冲,而绷得紧紧的,老太太不时被拉得踉踉跄跄),到了一个转角处,她停下来想喘息一下儿,这时候一团黑色的阴影突然从天而降,扑腾到那大狗之上。未等她恍过神来,那大狗肥硕的身体已腾空两三米。“看,有人在放一只巨大的风筝,老鹰风筝。”不远处,一对孪生兄弟在草地上踢球,他们就像是同一年代铸造的硬币,使用的也是同一个模子。其中的一个说道。“不对,是秃鹫风筝,比老鹰的大。”同版本中的另一个说道。“看,放风筝的是一条狗。”一个说。“不对,是个老奶奶。”另一个接腔。“老奶奶在放狗风筝。”“狗在放秃鹫风筝。”“老奶奶在放狗风筝和秃鹫风筝。”“狗在放老奶奶风筝和秃鹫风筝。”他们争辩起来,大打出手。我走过去,拉开了他们。不远处的一对年轻夫妇上前来,向我表示感谢。
“赶紧松手!放掉绳子!”我听到更远的地方,一个扛着锄头的园丁大声呼喊。老太太的鞋子掉在地上,接着她肥胖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草地里。我、园丁、年轻夫妇,以及更多的人跑过去。
老太太渐渐醒来。“如今它们对宠物也下手了。”她苦恼地说,抬头望天,那宠物在半空中挣扎,不一会儿,一个系着绳子的铁环掉在几十米外的老榕树上,一些红色的布片落在了半月湖里。
“如今它们对穿衣服的也下手了。”园丁黯然神伤。他指指湖中那些碎布片,那是主人为狗御寒而帮它穿上的定制狗装。这个城市的冬天很短,但只要一冷起来,路上走的狗狗就显得瑟瑟发抖,很缺衣裳。
“何止对穿衣服的下手,它们对有名字的也敢嚣张啊。”老太太带着哭腔,开始啜泣,“罗罗,罗罗,我的罗罗。”她叫唤起来。那是她的狗的名字。
这是让人担心的。因为我们人类不过也就是穿着衣裳,有个名字罢了。我们担心哪一天这些巨鸟们模糊了宠物与人类的界限,向我们扑来,把我们按倒在地,甚至直接带上天去。自此,我们很多人在街道上行走,开始戴起了遮阳帽、草帽,讲究一些的带上了礼帽,有些人戴着帽子的同时还打起了雨伞。我也是这样的装扮,并且大热天还套上一件纳米制的防水塑料衣。我们这么做不仅为了遮挡天上掉下来的鸟屎,更为了抵挡那些不知好歹的猛禽。一时间,我们的城市多了很多打伞带帽、形色拘谨的绅士。
我该坐着轻轨,到郊外的城乡接合部,那些栽满荔枝树和龙眼树的地方,去寻找那些信息交换的电线杆吗?亲爱的,趁你现在沉睡,这星球上的微光涂在你的脸上,让你看上去那么安详,我再给你透露一个秘密。
在那个波斯少女不明不白消失后的半个月,亲爱的,我约你去远足。那是一个本该在床上的周末清晨,我打扮整齐,双腿并立,我喊:“去郊外去,呼吸一些新鲜而免费的空气。”你正在一个梦里。梦里潮湿,雾气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很难清醒。“让我再睡一会儿。求你。”你转过身子,侧身而眠。“郊外小鸟啾啾,知了叽叽。”我保持姿势,学着鸟儿和昆虫的叫声。“别打扰我!”你对我大吼,“让我在梦里再多待一会儿。”“郊外有鸭子,嘎嘎。有大雁,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你翻身跃起,被子抖落了一地。我继续保持姿态,那奇怪的样子把你狠狠地吓了一跳。“如果我再不起来,估计你待会儿会向我鞠个躬,然后把我推进焚尸炉。”你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在选择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出行时,我们发生了分歧。“轻轨。路边有很多花朵,虽然栽种在水泥槽子里。”你说。“双腿。我们背着包徒步出去。除了花朵,我们还可以看到街道两边的杧果树。我们得让我们的腿脚锻炼一下了。”我坚持。
我们小吵了一架,耽搁了不少时间。最后的结果是汽车,让轮子为双腿代劳。我来到停放在小区榕树下的车边,怒气冲冲又兴致勃勃地启动发动机,驰出了国际联合岛的大门。由于前一晚来了台风,一场豪雨突然而至,我的小车被打落的树叶、枯枝覆满,我只用雨刮刮了下前窗玻璃,那样子,我们的车看上去仿佛是从长满苔藓的原始森林里来的。
我们一路过了多少红绿灯,终于来到了郊外的城乡接合部。
我见到了那些久违的电线杆。果然一些鸟雀站在那上面。我指指它们,“你看,那么多的鸟儿。”你很开心,“多么可爱。”我们走下车去。你只顾着欣赏那些鸟儿优美的站姿,“像一排士兵。”而我呢,我径直走向电线杆。为了不惊吓到那些鸟,我蹑手蹑脚,以奇怪的方式靠近,如果要我现在来回忆那时的样子,我想自己应该很像是一条穿了人的衣服,有着人的名字的四足动物。
为了不让你看出我的破绽,我假装需要小便。
“瞧你那熊样。”你哈哈大笑,差点把鸟雀全吓走。“狗样。”我低声嘟囔了一句。我磨磨蹭蹭地掏出那东西,挤出一些水来,但眼睛却盯着那电线杆子。你知道的,那上面有什么信息。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于是我向另一根杆子走去。
就这样,那一天,你看了很多鸟,却没有看到其他的事物,而我尿了很多次,像狗一样寻找电线杆子。你笑我膀胱太小,前列腺提前衰老。我没有做声。我的笑容灿烂,然而心情却很抑郁,波斯少女的事儿用力擒住了我。
黄昏落下,我们回到都市。就在当晚,我一边磨着咖啡,一边琢磨心事,我想到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试运气。翌日一早,我便出门而去。
我来到香榭大道商场(该死!为什么所有的地方都要用外国名字?很快我就想明白了,这里卖的是顶级珠宝、服装,国外来的那种。如果卖的是山药、土豆,或许人家会取名为富贵商场、二愣子购物中心。想清楚了这一点,我的心好过了一些),那里尚未开门,但已经有很多人挤在门口排队。“生意兴隆。”我心里想,“不愧是一个大的商贸圈,几百万人每天在这里行来行去。”十点,远处火车站上的钟声敲响,香榭大道商场开门迎宾。大伙儿鱼贯而入,扑入那些高档店铺,而我则随着一群人,涌向了它的方便处。
“狗找电线杆子,一方面是为了拉尿,一方面是为了看字读报。”我琢磨了一晚上,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电线杆、尿、信息这三个名词,又用笔画线,终于找到了这三者的关系。“还是狗聪明。”我笑了,“那么,我可以到那些公共厕所走一趟。”
一个上面挂着个金属制的叼烟斗的男人像的门下,照例排了长队(操!那烟斗男人为何也是个外国人?),我想插队啊,不停地提裤带,扭动身子,伪装成一个内急的人。这一招让人识破了,因为大家也都开始扭动身子,提裤带。终于轮到我了,我钻进了一个隔间。
有关男厕所这一公共空间,我不想赘述,那不仅事关我个人的隐私,还牵涉到所有的MAN。我只想说,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些奇妙的信息:打倒×××!×××万岁!♀♂♀♂♀♂……迷药135……枪支130……要按摩吗?上门服务186……同性恋DVD请联系132……高利贷找王小姐400……此处让我的嘴巴略去1005个字。在这个既隐秘又公共的格子里,人类(我说错了,应该是MAN)的一些内在隐秘被赤裸裸地呈现,它们需要被人看到,就好比在同样大小的一个格子里,它们需要被神父听到一样(原谅我这种即兴的比较,我无意辱圣,而且我明白这两者有巨大的差别,后者恰恰相反,是为了忏悔)。但我不能讲太多啊亲爱的,每个上过公厕的男人都见过这些文字,但彼此心照不宣。亲爱的,我想女厕是不是没有这等文字?它们不需要打扫卫生的工人在第二天把那墙面和木板再粉刷一遍。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总是把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弄得很糟。
当然,再一次,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那些信息发布之处,不会为一个异国少女的失踪提供任何线索。我哑然失笑,一个生硬的声音在催促我,用力地敲隔板。我急匆匆起身,把位置让给他。我差点落荒而逃,那样子就像干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现行。我既不是个在那上面乱刻乱画的人,也不是个来抄电话号码的家伙。我不过是来探听一个人的消息而已。
亲爱的我的老情人,这宇宙何其广大,我们现在歇脚的这颗无名之星,不过是沧海一粟、汪洋一滴。如果把宇宙看成是一片海洋,我们的这颗星绝不是浮在那水面上的皮球,而仅是海洋深处的一枚指甲大的贝壳。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么地球在鸿蒙太空中与它不过是同等的位置。地球这驴屎蛋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穷之大,以为自己就是上天的全部,但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我们要捕捞它的话,无异于大海捞一根针,森林中找一棵树。
对于那位波斯少女来说,也是如此。我徒劳地四处寻找,就如同要在这宇宙中找到一颗无名之星。如今我登上苍穹的拱顶,眺望这地球的全息,我不知道她的身体在哪,灵魂又在何处。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