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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体向上》第九章 银河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黄惊涛 编辑:李子璇 2016-10-24 10: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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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得感谢那把我们带到此间的四轮小马驹。它不用吃草,凭着肚子里的一点点油水,竟然把我们带到了这么遥远的距离。自从讲完那个故事之后,我与我的妻子、爱人、宝贝儿又拥抱在一起,眯了一小会儿。让我来检查一下它,它趴在那里,四个轮子终于停下了飞速的运转,因为在来到这个星球时,我熄了火,不然,它一定会像四个风火轮,不停地转下去,或者像一只真正的小马驹,即便是被拴在远处,明知无法前行,它也会低头奋蹄,把脚下的土地刨出一个大坑。

  啊!我们的小马驹身上落满了尘埃。我用手一抹,手指上全是黑漆漆的粉末。幸好我关窗了,不然这些粉尘物掉进去,会把座椅弄脏。这些粉尘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看,我抬头瞧瞧,啊!有什么掉进我的眼睛了!亲爱的,快过来帮我吹吹。眼泪快出来了,赶紧过来帮我处理,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水源!在这无名之星上,水多么稀缺,我们就拥有这么四个宝贵的泉眼,得好好地珍惜。

  不是说没有风吗?这些尘埃是从哪里吹过来的?其他的星球离我们都很远,它们上面的垃圾也扔不了这么远。是地球上刮起的一场猛烈的沙尘暴来到了这里?我想不会。我们不能什么事都往地球上推,这于它太冤屈。我见过最大的一场尘暴袭击,它们不过只是把我戴的礼帽打了个洞,把沙子装满了我的西装口袋而已。那次我下班回家,等计程车把我载走,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它们绿色的身影。大伙儿都很焦急,不停地跺脚,骂娘,诅咒这狗日的天气。我没有骂。有什么用呢?这坏球不过是代人受过而已。我决定走回家去,于是我撑开伞,身体保持前倾,顶着尘暴往家里赶。很多人也学我的样子,跟在我后头,我们在大街上自动构成了一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图像。沙尘打着我们的伞啊,风拼命地刮,我们有时像一朵朵自备降落伞的野菊花,在城市的大街上被吹得飘飘荡荡,七零八落;有时又像一个个英勇英俊的跳伞队员,被卷到天上后又从天而降。沿着人行道两边栽种的树木,成了不太管用的防沙林,但又始终把大家约束在人行道上。我找空儿瞄了眼双向八车道的公路,妈呀,一辆辆汽车搁浅在那里,一丁点儿都不能动弹,它们的轮胎陷在沙子里,打滑的打滑,挣扎的挣扎,僵持的僵持,使那些车辆看上去仿佛是被潮水冲上海滩的鲸,只能等待下一次涨潮时能有什么动力把它们带走,等不到的就只能等着渔夫们拿着刀子来把自个儿大卸八块,把身上的零部件拆下来搬走。我好不容易到了家,在门口抖抖头发和上衣,然后来掏口袋取钥匙。亲爱的,你知道发生了啥?我的几个衣服袋子里全装满了沙。我的门钥匙在沙子里埋得太久,插入匙孔转动时,只听见沙磨着蛋球的咔咔声。

  我确信地球上的沙尘暴刮不到此处。它们的目的不过是填平那些江河的沟沟壑壑和海洋湖泊的坑坑洼洼。它们还没有力气没有想法要来到这宇宙中撒欢。那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让我带起我的老花镜看看。这会儿上空中灰蒙蒙的,世界正在下一场固体的豪雨。它们为何要往我们这儿下?我猜测乃是因为引力,在所有的科学家中我最相信牛顿的聪明。这无名小星一定用引力把这些小尘埃、小颗粒吸附到了自己这里。我再仔细瞧瞧,上空中突然有了一些大的玩意儿,拳头大小的像冰雹,哇,差点砸中我,亲爱的赶紧来我的身边,让我们钻到车底。快点,不能犹豫。钻好了,我们把脑袋探出去。一枚冰雹一样的颗粒正往我的脑门上飞来,我赶紧躲,来不及了。它击中我的眉心。我想我必死无疑,按照牛顿那老爷子的理论,当一个硬物以多少秒的速度下坠,速度达到多少,其产生的单位面积力量有多大,我想我必定脑袋开花。我用手一摸,想必是鲜血淋漓,说不定还会夹杂着一些白色的浆汁一样的东西。嘿,没事儿!那大家伙竟然像乒乓球一样,弹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坑里。紧接着又来了一颗,击中我的眼镜。我这下可完蛋了啊,那破碎的镜片必然会扎进我的眼球里。嘿,又没事儿!它再次滚了出去。亲爱的老婆大人,我们爬出来吧,那些鸡蛋大小的玩意儿不过是些棉花团、乒乓球,它们伤害不了我们。来,让我们并肩站立,看看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

  来了一团牛屎一样乌黑的玩意儿。看,在左上方。嗯,又像牛屎菌,或者像一颗巨大的灵芝,越靠近我们,就越显得大。快到我们的头上来了,要担心,它可不会像那些乒乓球样弹来弹去(因为它不是一个球体,而是个梯形体),我们还是躲开为好,且让我们绕到车后去。“砰!”它掉在我们前方不远处,尘土四溅,我的嗓子呛得不行。让我前去看看。一块陨石,亲爱的。热热的,刚刚燃烧未尽的样子。我只见过一次真正的陨石,在我们所在城市的自然博物馆。那天外来物就与这一块不相上下,它被陈列在一个角落里,上面还有绛红的颜色。“在一片森林边缘的开阔地带,我们找到了它。它把那地方砸出了一个直径300米、深250米的大坑。三户农家正好住在那里,半夜里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一户人家以为要下大雨,赶紧起来收拾晾在马厩边的玉米。一户人家以为发生了爆炸,因为几公里外,有一家芳烃提炼公司。这家人男女老幼,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身体,并且拿枕巾塞住口鼻,就差去水缸里舀水,把床上的被子和枕巾浸湿了。而另一户人家呢,另一户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因为,陨石砸中了他们家,他们与牛羊、鸡鸭等牲畜、家禽都丧命了。”在陨石的旁边,一个电子屏上,播放着专家们捡到此陨石的纪录片,那里面的人如此说道。“因为百万年来,陨石很少光顾我们这片土地,它们大多都落在另外一个半球,因而,这块重约600公斤的陨石显得十分珍贵。”一个现场讲解员补充。

  如今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块陨石,我到后备厢里去找找有没有扳手,敲一敲,看看它的铁含量高不高。不过管它是铁还是石头呢,即使是块大钻石,我们也没法把它打磨出来。还是用它来当桌子用吧,它镶嵌在那块地里,正好可以用来摆你的化妆品,和我的大口杯。

  再来看看,还有什么玩意儿过来。哇,怎么回事?好多的东西过来了,它们与其说是飞过来的,不如说是飘过来的。今天晚上宇宙中好似发生了一场山崩地裂的洪灾,很多东西顺着银河这条宽阔的河道漂浮了下来。且慢贪小便宜,让我仔细瞭望一下,那些鞋子状、被子状、桌子状、床状、杯子状、电视机状、电脑状、马桶状、沙发状、竹席状、毯子状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根据我们在地球上观察的经验,这些玩意儿不过是些大、中、小不同尺寸的云团而已,一阵风就可以让它们变形,并且风流云散。亲爱的,它们冲着我们漂来了,今晚的银河改了道,怎么分出一条支流向我们这里倾泻而下?它越流越快了,简直就是漫到我们的头上。我们无法躲藏,只能双眼紧闭,俯首听命,就像那一年黄河决口、长江决堤一样,人们往山上奔跑也无济于事。亲爱的我们命丧于此真有些可惜,我们刚刚才来到一个无名小星,我们还来不及给它命名。来吧让我抱紧你让我亲吻你让我抚摸你。

  别瞎绝望。那熔岩一样、红色的河流从我们的头顶流过,却没有止息,一直平行着往远方,另一些群星所在之处流去,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红绸缎被鼓风机吹着在空中飘扬。让我定睛仔细看,啊!那绸缎般的水里,浮着的真他妈的是鞋子、床、电视机、茶几等各式各样人类使用的器具。感谢他妈的达尔文主义,帮助人类进化出这么多的东西;感谢他娘的凡尔纳体系,我们本来在这星辰中快要陷入生活的窘境,我发现我有时骂你们骂得没有什么道理。

  亲爱的我们来捡东西吧。把毛毯、拖鞋、拖把、柜子、床等等物什我们捞下来(其实是“取”,因为它们在高处,只管往下拿就行了,只是有时候要踮起脚,还得注意别扭着腰),放到该放的位置。还有烤箱、冰柜、微波炉。这些需要用电的家伙,我们拿到有什么用处呢?且不管,捞起来作为装饰品,或者做储放食物的柜子(可是食物又在哪儿呢)。那边过来了一个大东西,像一座冰山,摇摇晃晃,原来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洋娃娃,我们借着浮力,把一根绳子打个结,做成套,扔过去。试了几次,终于套在它的脖子上,来,我们使点劲牵引,把它拖到那圆形山下。那边又漂过来一堆东西,门窗、木梁、塑料板,合起来就是一个简易的房子。我们赶紧动手啊,用我们的劳动来搭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其实这星球上没有风,雨也没有)。先别忙着安装,先捡便宜再说。那银河泛滥,不知从哪里带来了如此多人类的东西,且不管是不是人家用过的二手品,或者是谁在处理垃圾,我们淘到再说。此时我就是一个地道的达尔文主义者,和庸俗的凡尔纳体系的拥趸。我们夫妻俩手忙脚乱,忙着往地上搬运。那边又过来一张床,上面还铺着被子和床垫,这银河的浪花竟然没有把它打湿打翻。我们整个搬下来,接下来的晚上我们就有了安乐窝。我们可以躺在上面数星星,看银河,干一些该干的事情。这银河还有完没完,又送过来一些什物?那是什么?办公桌、文件夹、账本和电脑、打印机,那是成套的办公室设施,就只差一个电话,“喂,这里是看得远仪器销售有限公司,你发来的订单已经收到,请提前付款,把钱打到我的银行账号4216789054344124。”这些玩意儿千万不能要,我们好不容易摆脱了,我们又怎能重新戴上镣铐。

  什么?那些账单里可能会夹有一些钱或者存折?有可能。我常常是这样。在地球上我的那间办公室里,我常常把一些钞票塞在抽屉里、文件夹中,有美元、欧元、韩元、日元、泰铢、越南盾,以及那些闹饥荒和闹瘟疫的非洲小国的纸币。为了推销我那不起眼的生意,我走过了地球上的一些国度。我走过多少国度就有多少国度的货币。没事儿时,我把腿架在办公桌上,翻看我这些零零碎碎的财产。我用一支笔,来回计算它们彼此之间在当天的汇率。我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生意,为的是从中找到一种计算的乐趣。一个生意人最喜欢玩的就是数字游戏。这些钞票颜色不同,尺寸不一,但大同小异,都热衷把他们领袖的头像印在那上面。这些民族英雄、开国元勋、帝国基石们用这种方式,活在人世。他们有些长着大胡子,有些人的头发根根竖立,看上去坚硬得像豪猪的刺。有些人着戎装,有些人衣服朴实。有些人立下万世之功,有些人不过是大恶魔和老流氓。有趣的是,这些大头像们在生前并不都交情深厚,大多数老死不相往来,好些在战场上还交过手,彼此瞧不上对方,但如今他们却在一个叫市场的场子里经常碰面,彼此交换,某些人还成为好友。他们偶有摩擦,抱定决心不再聚会,可是总有一些中介,比如美元上的华盛顿和富兰克林,出来做和事佬。他们有时也在一起讨论各自的遭际,有些人天天待在富人的袋子里,有些人却被穷人脏兮兮的手紧紧地握着,上面布满了油渍和汗水。有些钱年复一年躺在银行的地下金库里睡大觉,好不容易让点钞员拿出来放放风。“我宁愿被人用烂,让穷人缝在严严实实的衣襟里(他们会在晚上把我拿出来细细摩挲),也不愿意待在那囚牢里无所事事。”有个老人头说。“这想的跟我一样。我曾在富人的保险柜里待过很长时间,我理解那黑暗的滋味。但最难忍受的,是有一回我又被送回银行的地下室,要待在那里还罢了,据说,我的身份被一串数字取代了。那存钱的老板是一个富翁,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银子,出门也只带几张卡片。假如人人都像他一样,那么我永无出头之日。所幸有人把我解救了出来。”这些钞票的对话让人唏嘘,这些牛逼哄哄的大人物渴望被有钱人提取、使用,却又在有钱人那里遭受了冷遇。这就如同那些花枝招展、自认为身价很高的女人们,她们对大款们热情迎逢,却未曾想到最后被打入冷宫。钞票与女人其实在穷人那里能得到更多的珍惜,两种境遇,两样人情,让人不得不为之叹息。

  我脑海中的思绪像一条肆意奔流的大江,常常把我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它里面不停地跳出各种念头,各种想象。我现在扯到哪里了?文件夹、账单、钞票、老人头、钱币。别再惦记着那些钱了,在这里你拿着它也没地方花。用它买不了彩票、股票和青菜、萝卜或纽扣、发卡,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认它的账。这次出门前我把嵌在皮夹克内里的那枚硬币终于抠出来了,这一元的玩意儿在那里面待了两年。我的内口袋破了一个小洞,它顺着那洞口滑了进去。有一天它被一根金属探测器发现了,那东西发出锐利的叫声。“这是什么?”机场安检员指了指我的身体。皮带扣?它在肚脐眼的位置。心脏起搏器?我32岁那年装了一个,我以为那玩意儿会让我的心脏好受些,同时也想让我的心肠变得硬朗一些——它在胸口的位置。我不得不脱下衣服,仔细检查。那洞口太小,我怎么也够不着。最后我放弃了,把衣服放进框子里过检。两年里我都没想到要把它取出来,它就这样一直待在布料的夹层里。但这次出门前,我想到了它,我将洞口剪大了一些,它开心地跳了出来,在我们家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动着,最后消失在电视机柜下。我不想把它带到宇宙啊,我不想带任何在人间牛逼、在此处全无用处的东西。

  我不能掉到钱的漩涡里出不来了,在这个意念上我停留了太久。亲爱的,就在我离题万里之时,好多东西漂走了,过去了一把藤椅,本来我可以靠在它上面欣赏星空的。又过去了一个橡皮酒桶,本来我们可以摇一摇它,如果有酒的话,可以在某个时刻一醉方休的;即使没有酒,说不定可以骑着它,徜徉一下银河啊。又过去了一把扫帚。本来可以用它来打扫地面的,那是女人除了发卡、头饰之外,伴随一生的工具。再说也可以骑着它,绕着某个星球做环球旅游啊。还错过了好多好东西,就在我心里念着钱、钞票的时候,一些我们在这星球上生活所需之物,随着水流往下游漂去了。这银河不可逆,如同时间不会在哪个地方发生弯曲。我们想得到那藤椅、酒桶和扫帚,除非银河倒流,但那需要多大的引力,把这条河的下游抬升,让它再一次经过我们在这里的家门?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拾到一种在人间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一本书。就在我惦记着钱,念念不忘钞票的时候,一个长约一米,高、宽均约两尺的木头柜子一沉一浮,漂到了近前。“皂荚木做的,好古董。”我趋前瞅了瞅。里面有两块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数十行字。“看不懂。”我对你嘀咕了一声。我懂得现代汉语,对古代汉语粗通文墨,对英语和法语略知一二,因为生意我还稍稍学会了点祖鲁语,并且知道用毛利人的话说你好,用印第安人的方言说再见,但这石板上的文字我未曾见过。“我们已经有柜子了,不够放了。亲爱的。”你说。“嗯。也是,这柜子我们也没有钥匙,搬下来我们也打不开。”我没有动,我的膀子酸痛,下肢因长久的站立而有点颤抖。就在那一瞬间,那红色而浑浊的旋流把它带向了河流中心,此时我瞥了一眼,见到那柜子上面的隔板上,孤零零地横放着一本书。那书我似乎在哪见过,有点眼熟。我犹豫了一下,但已经完全够不着了。

  这错失的书籍成了我在这星球上后来的心病。当我以数星星来温习我的数学,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球体间连线来复习我的几何,以把石头推上斜坡,看着它滚下来,接着我又推上去来验证在这星球上我的物理知识也还有效,用这星球上的土壤来论证是否适宜植物生长,来发挥我的生物学所长,在我把一些掌握到的人类知识实验一遍之后,我厌倦了,然后我就想到了阅读。

  “要有一本书就好了,宝贝儿。”在适应了这个星球的引力,不再飘浮之后,我在几块岩石上来回踱来踱去,把这当成是一种休闲运动。我想起那些地球上的夜晚,我们对书并没有什么敬意。我把客厅让给了电视机,把书房让给了电脑,把卧室让给了你,把思想让给了行业协会,把灵魂让给了垃圾。我只在厕所里,在牙刷、卷纸和你的一堆化妆品之间,为书腾出了一个小小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连续地看过一本小说。“亲爱的,告诉我,诺拉女士哭了吗?”你一边往脸上扑粉,一边问我。“我不知道,我还没看到那里。”“亲爱的,告诉我,梦里杀死的那个人醒来了没?”你开始擦口红,戴假睫毛。“我不知道,我还没看到那里。”“还有那个人,他走出沙漠了没?”“哪个人,有这个人吗?”“你到底看到哪里了?”“我不知道。我翻翻看,第十页,第十二行。”“两个月你才看到那里?要我说脏话吗?占着……”“千万别,刚刷完牙,免得说了还得再刷。”“你……”“哦宝贝,这本《花与舌头》的作者一定是个神经病,他的语言粗鄙,一定是个乡下人。”“那是一定的。他唯一的自知之明,是把每一篇都写得很短。想必他清楚,自己只能加入厕所文学的大军。”“很可能,很可能。算他识相。我也是看上这一点才买的。”

  这里要是有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该多好,或者来一套《剑桥世界史》,我会像啮齿类动物,把它全啃光。来一套《凡尔纳全集》也好啊,我们可以海底两万里之后又环球八十天。来套儿童识字大全也不错啊,我可以慢慢拼,“T-U土,D-I地,T-IAN天,K-ONG空,RANG WO MEN DANG QI SHUANG JIANG(让我们荡起双桨)。啊博撤德一饿副歌,欧也。让我们再来一遍:ABCDEFG……”再不行,来本《论工业社会的科学发展》或者《酸雨对我们精子的影响》。再不行,来本《SO2与氮氢化合物的解析基础与崇高之间的关系与社会的纵横之比较》或者来本《淡出鸟来的食品如何变成美味让你的味蕾满足性欲高涨欲罢不能》。总之,只要是字,印在书本上的那种,包括那本写得庸俗不堪屁话连篇的《花与舌头》,我都想掩鼻一观。我该赞美那操蛋的达尔文主义,让人类进化出文字这样美妙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们只能拿着当初与那两位宇航员对话留下的纸板,一遍遍重温自己写下的那些句子。

  想做一个文明人的念头死死抓住了我:我想在这个星球上有房有屋,并且有文字阅读。可是这完全违背我的初衷,我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像一只狼一样地生活吗?此时我应该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才对。亲爱的,你别笑,此时我应该就这么叫。我叫得如何?不像?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爆发内心的野性。我必须做一个野人,至少在明天之前,在房子搭好,所有的家当都安排妥当之前,做一回野人。我该怎样叫喊才像个真正的野人?与你、你们所有人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野人,那据说与我们同祖同源,却沿着另一条小路前进,拒绝被驯化被进化,拒绝接受达尔文先生的归纳的低智能灵长目动物。与你、你们所有人一样,我没有见过野人是因为动物园没有野人。如果哪家动物园能关上一只野人,那么参观者就可以多长些见识了。动物园,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能提供野人呢?这么大的一盘生意你们也不去努力钻营?我知道你们努力过,但为什么这么久没效果?

  我曾听我的一个顾客朋友说,他曾受雇于我们城市的一家动物园,去非洲捕猎野人。这一支手持大网,拿着铁链和绳索,配备高精度望远镜以及猎枪的小分队,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进入原始森林。森林里藤蔓绕树,没有一点路,四处是毒蛇匍匐,猛兽奔走。远远的,他们看到有直立动物出没。

  “那是野人。”

  向导示意。他们围了上去。那直立者觉察到了危险,打算上树。他们把网撒开,扔出去,他们打算像在水里捕鱼一样,在旱地里捕到它。没有得逞。那直立者反而被激怒,它勇敢地迎上来,投掷石块。

  “砰!砰!砰!”

  猎枪响了,直立者倒地,变成了一只爬行动物。

  “谁放的枪?要活的,蠢蛋。”捕猎队队长开骂,“谁愿意到动物园里去参观野人的皮?那里又不是皮毛加工厂和奢侈品服装店。”

  捕猎队继续前进。他们时而潜伏在地,时而化装成壁虎样,攀援在古树上。几个月下来,终于逮到了三只野人。他们给了向导一大笔钱。这些我们血缘上的近邻,因怠于进化而遭此命运的活标本,被大轮船和铁笼子,运到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在洗刷干净后,终于得以分笼展览。

  “看啊,那是野人。”

  孩子们都很兴奋,那些陪同参观的家长和老师们,则负责解释。“我们血缘上的堂兄弟。”大人们说。孩子们颔首。

  “如果偷懒的话,就会变成它这样子。如果不努力进化,我们就跟它们一样,丑得像个动物。”一位戴眼镜的老师说,“所以,我们必须学习,增长知识,不停进步。懒惰是没有出息的。”

  孩子们点头。动物园热闹了整整大半年,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其他的动物都没有了什么观众,它们也打不起精神。

  后来我才知道,那纯粹是一个巨大的骗局。我了解其内情纯属偶然。有一天,我的那位顾客,也就是去非洲猎捕野人的成员,来我们公司的店子里维修损坏的器材。无意间我们谈起了报纸上最近沸沸扬扬报道的动物园里引进了野人的新闻。

  “嗨,朋友,你们上一次的收获不小。”我翘起大拇指。

  “还不赖。捉到了三只。”

  “你们一定奖金丰厚。”

  “不错。但是说实话,我所得到的不多。我与那些家伙分账不均,还差点动了手。”

  “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那些家伙可比野人狡猾多了,对付野人还没有对付他们困难。”这位老顾客朋友愤愤不平。

  “听说你们在抓野人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人擦枪走火。报纸上说的。”

  “是有这么回事。死了一只。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我们很快摆平。烦心的事在后头。”

  “怎么呢?有动物保护学家找你们的麻烦?”

  “没有。这事他们管不上。我指的是那些野人的同伴,好不容易我们才与他们达成协议……”

  “什么?与野人达成协议?”

  我听迷糊了,惊讶万分。那位顾客朋友犹豫了一下,陷入沉吟,很快他就抬头看我,把我拉到店子的里间(外面有几个店员小姐与一个仪器修理工人,我的办公室在里面),他说:“告诉你吧,那三个并不是野人,是当地的土著。”

  我惊呆了,手中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什么?也就是说,它们,他们……”

  “不错。我们与当地的土著头目达成了交易,这么做双方都避免了冲突。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他挑选了三个,冒充野人让我们带走。”

  “可是,这么做,这些假扮者愿意吗?”

  “有人愿意。因为动物园方不仅管吃(有时不免吃些香蕉、坚果什么的,与猩猩的待遇不相上下),还管发工资。也有不愿意的,但哪轮得上他说话呢,还不是也被装进笼子,运到了这里?”

  “你们就不怕露馅儿?不怕他们自己走漏了风声?”

  “不会。那三只野人中,一个是非常乐意来到我们这里的,另外两个,一个是哑巴,他什么也不会说,况且他说了,谁又听得懂呢?另外一个,就是个神经病。”

  “后面这两个不需要发工资吧?”

  “完全不要。他们没有亲人,独自的一个。我们只给他们的首领付了一笔钱,给他们戴上镣铐,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我遇到了匪夷所思之事,我想。但那家伙肯定的表情,告诉我这一切如磐石一般,确切而真实。我清楚进口动物是一件手续繁琐的事儿,所以不由得继续询问,“没有海关人员把他们拦下,检疫检验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没有。除了捉掉了他们身上的几只虱子,那些人没有扣留任何东西,直接放行。”

  “你们真是拥有一颗颗豹子一样的胆子和猎人一样的胆识,我佩服你们。但是就没人看出过破绽吗?那么多的观众。”

  “我听动物园的饲养员说,有人瞧出了端倪,并且找到主管,指责他们弄虚作假。”

  “他怎么发现的?”

  “动物园主管也很奇怪,这位负责经营,只与人打交道的男人自己也不知底细。他认为这个指责他的人一定精神有毛病,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于是让他拿出证据。但是半个小时后,他服服帖帖了。”

  “什么证据如此有力,能够将人与野人分清?”

  “那人是如此来证明的:他在第一个笼子前观察良久,与野人1号对视,发现他最后害羞地低下头,转过身去,并且用一块芭蕉叶遮住了自己的那东西。由此他认为,这绝不是兽类,因为只有人类才懂得害羞,对那器官有羞耻感。对于野人2号,也就是那个哑巴,他是这么做实验的:给他从池塘里弄了一只鸭子,丢了进去。六天的时间,这位社会学家偷偷地藏在笼子边的树林里,每当饲养员给笼子投食(他只在晚上投食,因为白天总有游客投香蕉,他们为此可以节省粮食,可是殊不知野人2号从来就没吃饱过,他打着手势,指指肚子,没人能看懂他要表达什么。那位饲养员是个粗心汉子,从来都是投完食之后转身就走,回到他的小木屋内看他的动物饲养方面的书),这位老兄就把那些食物抢走(他带了个一头拴着绳子的钩子)。野人2号整整饿了一周,都没有对那只鸭子下手,而是饥肠辘辘地抱着鸭子躺在草垫上睡觉。他据此认为,这绝不是野人,因为他太仁慈,而显得不够残忍。他认为,只有人类,才具备一些仁慈的美德。至于野人3号,他戴着斗篷,披着长衫,照着1号与2号的方式进行观察和试探。他蹲在笼子前,与3号对视,野人3号看着他,痴痴直笑,并且对着他毫无廉耻地玩弄起了性器,那玩意儿勃起,一柱擎天。倘若那是人类,那他的这动作将是对我们这位学者最大的侮辱。‘没有羞耻,很好。’学者反倒乐了。接着,他扔进去一只小鸟。那鸟儿的命运真是悲惨,不到一分钟的工夫,让那野人逮住,先是两个翅膀被撕得离开它那瘦弱的身躯,紧接着爪子被折成几段。再过了一会儿,野人3号将小鸟连皮带毛塞进嘴巴里,他咀嚼的样子看似在享受一顿美餐。目睹这血淋淋场景的学者很是高兴。‘很棒的残忍。’他开心地说着,把手伸进笼子,想表扬一下这难得的珍稀动物。他的手被咬住了,剧痛让他的面部表情显得狰狞。然而他笑起来,‘太好了,终于有一个真的。完美的残忍。’他为这家著名的动物园能有一只真正的野人而感到欣慰,‘他们虽然撒谎,但终究有一只是真的,没有辜负那些父母、老师和孩子们。偶尔的欺诈和掺假是允许的。’他捂着手臂,自言自语。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野人3号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们这个城市的土语:‘我操你妈!’这位来自北方的学者没有听清,他一度以为那不过是这位野人发出的动物式的呜咽。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不太对劲,这句问候对方母亲的话他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听过。‘这是人的语言,只有人才会因仇恨一个人而牵扯到对方的母亲。’他的心跌入深渊之中。‘又上当了,他妈的。’他也骂了句粗口,‘没有一个野人!这家动物园的老板是畜生,畜生养的。’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可是一瞬间另一个不死心的念头又跳出来,‘我听说野人们虽然尚未进化到具备完整的语言能力,但他的智商最接近于人。如果人类的智商平均指数在100的话,那么野人的智商最高的可达30。相当于一个三岁小孩。’侥幸心理慢慢地占了上风,‘那么,假如有人常常在他的耳边重复这句话,他模仿并学会是完全可能的。’这脏话可能来自饲养员,或者来自那些大人家长(不会是老师、孩子,他想),他推测。‘很可能,很可能。简直是一定的。’他又高兴起来,并且仔细观察,寻找野人之为野人的另外的旁证。这时候,那野人3号张开了嘴,突然又吐出一句话,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从地上蹦了起来。那句话是这么说的:‘鸡腿的味道真好。’他咂巴着嘴巴,用手指把挂在嘴角边的羽毛也塞了进去。我们的这位大学者的心彻底掉落在冰窟里。‘这是人,确定无疑。’他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一方面来自‘鸡腿的味道真好’这句话的不可模仿性(假如他不具有更高的智商的话),他由此判断这野人具有完全的语言能力(弄得不好他还具有完全的法律能力),另一方面,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撒谎!那明明是一只鸟,而不是一只鸡。那明明味道不好,他却说味道鲜美。撒谎是人类的本性,只有人才懂得伪装自己,且讲了假话还镇定自若。’”

  “我的老顾客朋友,你这个故事中的那位社会学家,他的眼光真毒辣,我想问,他既然看出来了,为何没有举报?”在内室里,我与那位讲述者喝着茶,我问他。

  “哪能让他乱讲话。我们让他闭嘴了。”

  “啊?你们把他干掉了?他可是真正的人类啊。”我惊恐万状。

  “怎么会呢,我们尊重有知识的人类。动物园给了他一笔封口费。”

  我的智商真低,应该想到这一手比刀子管用。人类并不时刻使用暴力,有些手段比动刀动枪高明。但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这难受的生理现象一般只在酒后才发作。我站起来,对着那位老顾客朋友说道:“其实,让那位大学者将他的观察公之于众也没什么威力,因为他的论点、论据很成问题。除了撒谎是人类的天性这一条正确以外,其他的两条纯属扯淡。像我这样正常的傻逼都知道,人类中有露阴癖的家伙不在少数,而且不知羞耻的更是大有人在;说到残忍,还有哪种动物能超过人类呢?狮子?猛虎?豺狼?金钱豹……我无需举例,你我都一目了然。”

  我的那位顾客朋友听着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他赶紧拉了我一把,让我坐下来,让我平息一下情绪。他不停地说:“也是,也是,也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本来,我打算这个星期的周末,去那里凑凑热闹。”我说道。

  “与你做生意这么久,你的口风一向很严。我琢磨着,你不会说出去。就像你刚才说的,说出去又有谁信呢?”他答道。

  这回轮到我点头了,“也是,也是,也是。”

  亲爱的,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三,我一个人去参观了动物园。我怎么能带你去呢?那里有美丽的孔雀,整日睡觉的狮子,伸着脖子想够着天上的大饼(那其实是太阳和月亮)的长颈鹿,顶着驼峰散步的骆驼,钻铁圈的猴子,滚铁环的狗熊,把床单裹在身上的斑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鳄鱼,爱烂泥塘的河马以及围墙和笼子,但是现在呢,还有一些人的不知廉耻、残忍和谎言。

  那一日天空阴沉,游人稀少,整个偌大的动物园似乎都属于我的。我参观了各种笼子,然后来到野人谷。野人1-3号分别在各自的地盘上,相邻而望。我径直来到野人1号的面前,学着那位传闻中的大学者的模样,与他对视。他也盯着我,目不转睛。起初我不敢看他那下面,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布满了一种知道秘密后的羞涩。后来,我渐渐将目光往下移。那家伙怔了一下,突然做出了猥亵的动作。“一定有人提醒他这样干吧。”我想,“提醒他更像他该像的样子。”我心里说:“去你的,能把无耻弄得更无耻些吗?”我走开了,移步到野人2号的视野所及之内。一群蚱蜢在草地上一跳一跳的,闻着青草的清香,这些弹跳力极好的跳高冠军们跳到了野人2号多毛的腿上。它们被吃掉了,野人2号看着我,得意洋洋地嚼着那些没有血的植食性昆虫,简直是开心极了。“好家伙,”我自言自语,“今天吃上素食了。难道斋戒节要来了吗?”

  到了野人3号的笼子前,那家伙正在做的事儿不用我多言语,我不必也不忍用什么笔墨来描述他的状况。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假树桩上(一个垃圾桶),默默地抽烟。他露出灿烂而纯洁的笑容,而我则被烟熏得留下了眼泪。“可怜的人,他全然不知他在受罪。”像我这样正常的傻逼,我想有一天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或者,假若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神经病,我想我绝不继续待在人间,落在他们的手里(但是当我是神经病时,我又怎么能逃脱或者作决定呢)。想到这,不知为何,我突然悲从中来。为了掩饰我的羞涩、柔软,我大着胆子,递给他一根烟。根据我幼时观看耍猴的经验,我知道猴子与人类一样,爱吸烟。这一刻我把他视为更近于猴,也就是说更近于我们祖先的物种。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想给他点上。他笑着,把烟卷揉碎,将烟丝放入口中,咀嚼起来。那烟丝呛得他流泪,一如烟呛得我流泪。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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