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文学,我首先是作家,其次是军人和女人。
“裘山山的教养和经历使她的内心具有很强的向善性、向光性、母性,呈现为某种质感,就是秋日沉淀的沙床,正午温厚的河水。这种温厚的内在沉淀使她能够在创作中对人性加以温暖的守护。”裘山山颇为认同评论家李美皆的评价。
裘山山的创作有悲悯情怀。她努力用文字去体察每一个生命的艰难和痛苦,去描摹每一个生命的珍贵和独特,去欣赏每一个生命的温暖和光亮。她说:“我愿意给我自己和喜欢我文字的人,带去温暖与抚慰。”
的确,裘山山作品的内核就是人心的暖意。如果人性是一片麦田,裘山山就是那个坚韧而温和的守护者,始终如一。李美皆认为,裘山山之所以如此执著于人性的温暖守护,并不是因为看不到人性与社会的阴暗,而是因为:“揭示人性丑恶的、悲凉的已经太多了。”裘山山不以乌托邦诗篇来进行虚妄的抚慰,而是尽力贴着地面走,以女性乃至母性的胸怀悲悯和抚慰着笔下的小人物。裘山山一向关注普通人的痛苦、矛盾、困惑,因为,看似简单的个体生命,其实都有复杂的内心生活。
2016年,《裘山山文集》(共7册)出版,其中包括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人物传记《当代比丘尼:隆莲法师传》、纪实文学《遥远的天堂》、纪实文学《亲历五月》、长篇小说《春草》、长篇小说《八岁的运河》和短篇小说集《八月蝴蝶黄:裘山山短篇小说选》。裘山山戏言,自己也未能免俗,借此机会梳理一下自己30年的创作历程。
中华读书报:新一批成长起来的年轻的军旅女作家,很多难以脱离自身的经历,都是写军营生活或军校生活。您的小说却离自我很远,您觉得这些得益于什么?
裘山山:我确实写了大量的军营之外的社会小说,从数量上说,几乎超过了“军事题材小说”。我是这样想的,面对文学,我首先是作家,其次才是军人和女人。所以我的职业对我的选材不会有太大影响,我只是根据内心的感觉去写的。
中华读书报:无论小说《春草》还是传记文学《隆莲法师传》,您的作品中不少关于女性的故事写得精彩细腻,格外打动我。很好奇您是怎么把握和驾驭“春草”这个人物的?何以把女性角色写得如此真实?
裘山山:写《春草》是有一点冒险,因为我没有一点儿农村生活的体验,我连知青也没当过。但在生活中我不断接触到像春草这样的女人,她们打动了我,一开始只是感动,到后来就觉得非把她们写出来不可。我觉得她们太了不起了,比我强一百倍。挫折不是一次两次,苦难不是一天两天,但她们没有倒下,而是挣扎、奋斗、忍耐、苦熬,坚决不气馁,不放弃,甚至咬紧牙关不诉苦。曾有个读者看了小说后写信给我说,你写的就是我母亲啊。他还问我是怎么知道他母亲经历的。这让我很吃惊。可见在中国,像春草这样的农村女性太多了,她们如草一样遍布,与命运抗争。她们是生活的底色,也是亮色。我一直认为,女性的坚韧和忍耐,是女性最了不起的品质。我写春草这样的女人,就是为了向坚韧的女性表达敬意,向承受苦难的女性表达敬意。
之所以写得如此“真实”,我想第一是我爱她们,想努力写好她们。然后是用心去感悟和揣摩。虽然我和她们的生活很不一样,缺少体验,可作家毕竟还有虚构能力和想象能力。何况我也过过穷日子,也经历过苦苦挣扎的生活。多少可以弥补一些。
中华读书报:可否谈谈您的短篇小说创作?评论家洪治纲认为,您的短篇小说几乎全都是针对当下生活的,特别是那些并不具备某种重大历史意义和尖锐冲突的普通生活。面对越来越同质化的生活,您会觉得题材匮乏吗?
裘山山:我很喜欢写短篇小说,而且我自认为,我的短篇小说是所有体裁里写得最成熟的。至今为止,我已经创作发表了一百多个短篇小说,并得到了一定认可。为什么喜欢写短篇?我也琢磨过,也许和个性有关,性子急,总想尽快把一个故事讲出来,把结局讲出来,把看法说出来。没耐性;还有个原因,对大题材缺少把握能力,换一个说法,对重大题材缺少兴趣。不是谁都能占有重大题材的,也不是谁都能把握好重大题材的。
虽然我也写了五部长篇小说,四部长篇纪实文学,但写短篇让我更快乐,更自信。这些年,我越来越着迷短篇的创作,着迷它的结构,它的叙述风格,它的韵味。不要小看短篇,一个小切口,一样会有痛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值得写,小人物小场景小细节也值得写。不以善小而不为,用在写作上也是可以的。生活中最普通的情感,喜悦,哀伤,嫉妒,内疚,思念,郁闷,忐忑不安,都是人性的折射。所以我认为,要写好短篇,第一就是不能轻视它,而是要热爱它,要喜欢它。也许你喜欢,才能沉住气,去发现生活中那些微小的却有价值的事情。
至于说到题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匮乏。生活是无法穷尽的。不要说所有的生活,单是婚姻生活都写不完。何况我们不仅仅是写故事,是写形形色色的人,写无比复杂的人性。潜入其中,会发现许多隐秘,其乐无穷。
中华读书报:长篇纪实散文《亲历五月》是在汶川余震中断断续续写作的。而且采访中您本人也经历了生死。这次独特的写作经历给您带来什么?
裘山山:之所以把《亲历五月》收入我的文集,就是因为这本书对我来说太独特了,它几乎与文学无关。我说过,面对文学,我首先是作家,其次是军人和女人。但是写作《亲历五月》这本书就颠倒过来了,我首先是军人,其次才是作家和女人。
作为军人,我的职责要求我在第一时间赶往灾区,第一时间拿出作品。那个时候我将自己的作家身份转为记者身份,快速采访,快速写稿,快速见报。大地震发生后百日内,我发表了22部(篇)作品,多达10万字。一直到奥运会开幕我还在灾区。这次独特的写作经历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虽然我至今没有写地震题材,但它让我对生死,对灾难,对救赎,都有了新的更加深刻的理解。同时我也为自己是一名军人感到骄傲,那个时期我的许多战友都在灾区战斗,冒着危险,尽职尽责,奋不顾身,吃尽苦头。我们都做到了问心无愧。
中华读书报:《八岁的运河》采取一个八岁女孩的视角来书写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日常生活。作品的结构非常用心,也突破了以往的“温情叙事”。很想了解您在这部作品写作中的心态?
裘山山:可以说,从来没有一部小说像它那么让我有责任感,我一再对自己说,必须写出来,必须留下来。我甚至不能否认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亲历。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意识到,这段经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也不仅仅属于我们那一代人。它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是不应该被忘记的那段历史的一部分。虽然它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但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清晰。该正视的尚未正视,该厘清的尚未厘清。而且我发现,由于岁月的流逝,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竟然在渐渐淡去,渐渐消褪,这令我紧张。写之前我对自己的叙述定位是:客观,真实,冷静;不控诉,不渲染。“文革”在我童年的眼里,更多的是荒诞,荒唐,滑稽,然后才是可怕,可憎。我想尽力写出那场可怕的浩劫之中,尚未灭绝的人性和温情,父母之爱,邻里之谊,师生之情,和小伙伴们青梅竹马的快乐。写完后我感到最大的遗憾,是对那段历史的梳理和反思还远远不够。不过我又想,也许对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