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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和他的香港故事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辛爽 编辑:王嫣 2016-12-17 10: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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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

  ■辛爽

  说起马家辉,内地人可能对他不会有太深的印象。但对于关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栏目的观众来说,他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嘉宾席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男嘉宾。作为一个活跃的文化人,马家辉的身份头衔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他是《明报》的评论员,人称“贱嘴马”;他被李敖称为“比李敖更了解李敖”的研究学者;他更让林青霞欣然写下“香港有了马家辉,将会是一座华丽而温暖的城市”……这样一位人生阅历都堪称传奇的奇男子,在年过半百之时终于交出了他写给香港的第一本小说。起先会为他的行文紧捏一把汗,好在他给我们的惊喜远远多于失望。

  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湾仔的马家辉,回忆起半个世纪前时总是说,“那时候的湾仔,三种人最多:疯子、妓女和黑社会”。这样的大环境造就他从15岁起就对黑社会跃跃欲试,直到今天都怀抱着一个不老的江湖梦。就像他本人在专栏中所写的那样,“不排除总有一天加入黑帮社团的可能性,做个‘超龄飞仔’或‘大龄阿飞’,为华文写作界立下稿纸以外的另一页生命传奇”。终于,在《龙头凤尾》中,他如愿将黑社会、妓女等一系列的底层众生相拉入他的香港画幅中——孙兴社的龙头陆南才,风流倜傥的张迪臣,沉迷于女色的哨牙炳,体贴人意的吧女仙蒂……这群小如蝼蚁的人物,在二战时期的香港,即使外面炸弹轰鸣声阵阵,依旧夜夜笙歌,在兵荒马乱的萧索中反而显示出了生机勃勃的香江风情。

  “龙头凤尾”是陆南才在牌桌上的砌牌、发牌方法,也是马家辉费尽苦心书写的隐喻。这个隐喻的一端指向江湖上的一段禁忌之恋,另一端指向沦陷时期的香港史实。陆南才,一个广东茂名乡下的木匠被命运之手推着向前,摇身一变成为香港黑帮孙兴社的龙头,又在情爱面前俯首甘为苏格兰情报官员的“凤尾”。他如爆竹一响而散的一生,光“黑帮”和“同性恋”这两个关键词就足以吊起读者的胃口。而隐喻的另一端,沦陷时期的香港,从殖民地到沦陷区的身份换位,多重复杂权力关系的明争暗斗,在张爱玲的小说、许鞍华的电影之后,借着马家辉的文字再次展露在公众的面前。

  孙兴社大佬与情报官员的禁忌之恋,仍旧可以回归到爱与背叛的母题上。只不过因为被放置在乱世香港,同性之恋,更增加了情节的惨烈。南爷陆南才一生因秘密而逃亡,随波逐流不曾抵抗命运。马家辉将自己的口头禅 “是鸩但啦”(随便啦,无所谓啦)送给他,在遭遇妻子逼迫、同行兄弟谋杀、日本人的威胁的种种情形之下,这句率性的口头禅都没有变过。唯独在一位金发碧眼、会说“your bloody Chinese”的洋人面前,这个随意的人就慌里慌张失去了分寸。情之所起一往而深,陆南才为着寻找“同一类人”,耗尽心力苦苦渴求张迪臣的“爱”。当他的“神”琵琶别抱,他最终由爱生恨,将爱人与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份感情过于沉重,而又让人心痛。在香港舞台上的鬼佬、军统、军阀、汉奸你方唱罢我登场,后世如雷贯耳的杜月笙、戴笠、张啸林,都成了南爷的陪衬。南爷是个大历史面前的小人物,光鲜的堂口龙头外表下包裹着一颗“低到尘埃”的苦涩内核,这个角色很容易让人想起陈凯歌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在戏台上片刻欢娱里交付一生痴恋,终不得成全。

  这是一次以黑帮视角去看香港的尝试,毫不夸张地说是对香港历史形象的一次丰满。就像故宫之于北京,弄堂之于上海,黑帮亦是香港的一个象征。风靡一时的港剧想象和血腥残暴的江湖往事终于重逢在历史的长廊中。马家辉在书中这样形容他的黑帮江湖“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香港,身份尴尬,在英国人和日本人的权力博弈中苟且摇摆,留下一大块暧昧的历史空缺。政客、汉奸、黑帮,鱼龙混杂,你来我往,支撑着香港精神的反倒是小人物的江湖义气。为着“义气”二字,故事的行文并不阴柔,反而处处呈现着阳刚,江湖上的人懂规矩,讲公道,在打打杀杀中亦割舍不下兄弟义气、儿女情长,所谓的江湖豪杰归根结底不过一群各怀秘密的天涯可怜人,这形成了往日对香港文化“妓女性”定义的一个有力回击。龙头凤尾的故事不再关乎殖民与被殖民,更超越了男女,这是香港的故事,这故事也只能发生在文化多元界限模糊的香港。

  正如卢冠廷所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命运的齿轮碾轧着每一个人,江湖终究成为生死场。故事的结局在炮火中仓促收尾,但并不妨碍南爷成为了江湖上的一个传奇。“举头三尺有神明”文在身上,禁忌之恋大白于天下,香港的沉浮作了故事的幕布,念念于心的隐忍化作求而不得的恨意。

  马家辉,一个写惯了专栏评论的知名媒体人,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为我们带来了一段独属于香港的故事,城市和人物是相依相生的,人与城在命运交织的时刻恩怨纠缠。从南爷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乱世香港;从一个未曾谋面的乱世香港,我们能看到的则是无数南爷、哨牙炳、仙蒂。他用这样一个恩怨交织的故事,将我们送进上世纪40年代的香港往事,在湾仔、旺角、油麻地,偷窥游龙戏凤的隐秘恋曲,体验荡气回肠的江湖人生。

  “我是一个放肆的人,连口头禅也放肆”

  《书乡周刊》:王德威在关于这篇小说的评论中提出龙凤关系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解读,可以看出陆张的禁忌之恋投射了百年香港华人和英国人之间爱恨交织的关系,有一种权力交错的象征在其中。那么,你对小说的“龙、凤”象征意义,能否给出一个更加明晰的解读?

  马家辉:“龙头凤尾”缘起于牌九赌博,我自小嗜赌,眼见长辈们在赌桌前玩牌九,常喊此语, 阳刚气味十足,印象深刻,写小说时忍不住拿来做书名。而书中内容,涉及阳刚情谊,彼此之间,既是龙,亦是凤,有阳刚亦有阴柔,亦正适合。而香港先前是殖民地,1997年后是特区,身份纠缠多变,香港文化亦多暧昧性与歧义性,里面有复杂的、多层次的权力关系。所以,龙凤符号,是个有趣的暗示。

  《书乡周刊》:这篇小说描述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之间的香港历史,上一次在文本中接触到这个时期的香港,恐怕要回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张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感情中有一句经典的总结就是“香港的沦陷成全了他们”,在本书中亦可以说是香港的沦陷摧毁了他们。那么,你是如何理解大历史和小人物之间的关联?将香港的历史交给一段禁忌之恋进行表达,是想对那个时代的香港进行怎样的形象诠释?

  马家辉:台湾的评论家、作家黄锦树曾评香港作家陈冠中的历史想像小说,标题是《这么大的如果,这么小的格局》。我如果给自己的小说写评论,或想借用这标题,会倒过来,是《这么大的格局,这么小的如果》。我用这标题,当然有点厚脸皮,自我夸赞。但我想写的是,在历史的宏观骨架下,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与恩仇,背叛与忠诚,往往在于一念之间,而这一念,足以影响人与人的命运,乃至社会的命运;过程里,又有很多自己想不到的意外,结局难料,亦即,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唯有从天命里感受。个人,时代,历史,皆如此。香港沦陷可能摧毁了我书中人的爱情,但其实,真正摧毁爱情的,可能只是自己的选择,好的坏的, 都跟沦陷有关,却又可能跟沦陷无关。问题在于,你会选,别人也会选,你选我选他选她选, 凑合起来,便成意料之外的结局了。

  《书乡周刊》:小说中的大量对白都采用了粤语进行表述,是否考虑过对不精通粤语的读者的阅读障碍?

  马家辉:书中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广东人,亦在广州和香港,说的当然是粤语,否则便不传神了。但我受到金宇澄老师的《繁花》影响,他说,写该书,用许多上海话,但又顾及读者的理解, 故有节制,有些地方本可用上海话却不用,仍用普通话。我亦一样,如果真要用粤语,可把百分之九十的对话都改成粤语,可是我妥协了,亦有节制。其实,粤语并不会不好懂啊,一来,数量少,二来,我用的地方都有前文后理可供揣摩,稍用心便懂了。内地朋友以前不都喜欢看港片和港剧吗?有些没配音的,都看得懂,也都觉得过瘾。我希望我的书让读者读得过瘾。如果坚持不花一点点心思去理解,我也不稀罕这样的读者了。

  《书乡周刊》:小说中南爷最爱说的词语大约要数“是鸩但啦”,被阿娟逼得离家出走,被药坚王差点杀掉又远走香港,被迫从堂口最底层的“蓝灯笼”做起。日本人占领了香港,他带领兄弟们组织民众庆祝“香港新生一周年”,他说的都是“是鸩但啦”;然而听说张迪臣的死讯,他没再说这句话……这个词语是故意安排给陆的吗?

  马家辉:是的。对于太伤痛的事情,我们无语,什么口头禅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是这句“是鸠但啦”(“管他的,随便啦!”)。这句口头禅,其实亦是我自己的口头禅,生命里总遇上不如意的事情,无计可施,用一句“是鸠但啦”,稍能潇洒一些,洒脱一些,让自己快乐一些。不去计较,便不会被不如意所伤。我是个放肆的人,故连口头禅,也放肆。写小说,把自己的口头禅“送”给男主角, 是我给他的礼物, 亦是我对他的期待。

  《书乡周刊》:小说中有一段话写得让人非常动容:“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能不能结合你对江湖的情结,谈谈对“江湖人”的理解?

  马家辉:江湖人,最讲究的关键字是:帮忙、公道。所以江湖有规有矩,违了规矩,便被人看不起了。我见过的江湖人,有窝囊的,也有精彩的。前者就不值得谈了,后者呢,都很放肆,却于放肆之中也讲究帮忙和公道。为了帮忙和公道,往往不顾后果,最后,粉身碎骨, 跟其他人同归于尽。但无论如何,都有故事。地上的爆竹碎屑,都有故事可供想像。

  《书乡周刊》:陆南才的结局有些出人意料,仿佛一个正读得带劲的作品戛然而止,而小说直到最后才借他人之口将这段禁忌之恋公之于世。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基于史实,还是故意为之?为什么不写一个陆报仇成功的“大欢喜”结局来“讨巧”读者?

  马家辉:故事有自己的流动方向,作者在下笔前,也不一定想得精准,但当写到那段,感觉来了,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对”的,便写了,没想过讨好读者。连自己也懒得讨好,怎会去想讨好读者?

  《书乡周刊》:如果小说改编成电影,是否有心目中的男演员您觉得可以驾驭陆南才这个角色?

  马家辉:难啊。或许刚取得金马奖最佳男配角的那位台湾演员林柏宏适合,一来因为年轻, 二来,笑起来有点坏,却又有点直,似我想像中的陆南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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