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草木这一永恒答案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曹萍波 编辑:李子璇 2017-02-23 16:17:29
时刻新闻
—分享—

  同事从青海出差回来,翻出手机让我帮他辨识几张花草图片,其中有一张紫丁香,在高原之上,开得安静、悲悯、不争不抢。

  “这花可真香呢,香得怪异。”同事跟我形容。

  在我的印象之中,第一次见到丁香是在苏州的一个寻常巷子里,某户的院墙之上,葳蕤的一树紫丁香,让过往的行人无不驻足。我总觉得,人生当中的很多际遇特别奇妙,一旦遇着了机缘,一切曾在诗词里遭逢千万遍的场景,就会在现实中碰到,像那一次,我是瞬间就想起了那首“偷得浮生江南游,丁香空结雨中愁。恨无深巷卖纸伞,此生只合住苏州”。

  但是不得不说,第一次闻到丁香时,我还是很不习惯的,它那种怪异的香法是怎样的呢?不圆融,不通透,甚至过于刺激,隔着很远就能被它醒脑和召唤,对于路人来说,是太盛大的浇灌,如同一场快速地下坠。啊,反正我特别理解丁香为什么多数生长在高原之上,试想落日焚烧之时,当高原的辽阔、壮烈尽收眼底,唯独欠的是一个缺氧的长吻吧?而那丁香的香法就是那样啊,能香得人瞬间犯迷糊。

  必须承认,一个人被“香”和“太香”同时掌掴的时刻并不常有,像被两个脂粉香娃一左一右地胁持着,是真正的人生馥郁乡。但幸好我活得越久,就越学会了敞开来享受,仿佛时刻带着点常人处于生命最后时光时爆发出的眷恋。譬如我,一辈子光为“香”这一个字,就当要浮一大白,哪管它是烟雾弹,还是迷魂汤,还是渡深桃源。

  我曾细细观察过丁香,发现细看之下它其实是不经看的,它没有特点,长得像茜草科的滇丁香,又像忍冬科的红蕾荚蒾,有时还像使君子科的使君子,但相比起这几种花,丁香的花序反而是最粗糙的,就像人说的,它的花序就是由简陋的花朵复制粘贴而成,看久了会发现它还是缺乏了一点创造力,就像普通的南方女子,眼耳鼻舌都没有毛病,但组合在一起就是没有那一抹氤氲的灵动。

  好在丁香的美色,还算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尽管单株并不算特别,然而当一整株丰满的花树轰然怒放时,它霎时就是唯一的了,一大簇一大簇蓬松的,粉紫或者纯白,像一种亲爱的碎碎念,有种属于春天的特有的母性。就像祖屋里老木床上放着的大棉被,虽然破败,不尽如意,不够新崭,却恰恰就是生活本身的模样。

  离开苏州以后,我就很少在别处看到丁香了,这种普通的且能开花很长时间的植物,谈不上珍罕,但它因为被诗人写得周身都结着愁绪,似乎并不被所有人喜爱。我读初中那会,还是20世纪初期,国产现代派早已萌芽,余华和马原的黄金年代刚过,谜一般的土地上,孩子们一窝蜂地读起了外国文学,稍有文艺天赋的大概没有不幻想死亡的吧?我那时最喜欢《雪国》里那个坠楼的结局,反复地看,仿佛着了魇。啊,当年伴随着我的初中岁月的,还有一个叫周杰伦的暴烈少年。对了,还有一些童真混合着苍老的歌谣,比如《丁香花》:“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歌词凄苦,曲调也哀愁,是否来源于真人真事并没有多少人去考究,但今天再回头看,总觉得光阴它有一种隐隐的魔幻感。

  也许是丁香这个名字太好听,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花有丁香,香料也有丁香。

  香料丁香不仅是一味中药,还可调味,是桃金娘科的植物,每年夏天才开花,以花蕾入味,宜熬汤宜炖肉。我有个朋友,成都人,特喜火锅。因了对火锅的热爱,所以对火锅底料也很有一番研究,其实就植物学层面上,他说的火锅底可分作以下章节:姜、八角、桂皮、丁香、香叶、草果、孜然、香茅、花椒、辣椒、草豆蔻和肉豆蔻。这些调料当中,丁香就拥趸数众,与木犀科丁香散发的那种臭臭的浓香味不同,桃金娘科的丁香,天然就是调味良品,气味芬芳。

  至于说到为什么人类要在火锅中放入如此多的香料,科学解释是因为人的味觉系统庞大且灵敏,识得配合之美,比如牛肉中的氨基酸和核苷酸,遇上土豆中的谷氨酸盐会变得更鲜美。这就像法国菜为什么跟红酒密不可分,也是为了强化美味予人的感受。红酒作为一种从古希腊文明起就代表了感官与本能的饮品,同样代表着太阳神阿波罗与酒神狄俄尼索斯,或者说也是西方文明中理性与感性的二元,这二元一直也是秩序与创造的二元。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芭比特的盛宴》,里边就对芭比特选酒有重点的介绍,什么时候上什么酒,用什么杯子,芭比特都要对帮工的小厮仔细叮嘱,而席中的美食家将军光是从小厮上酒的规矩,就能知道今天厨房中调摆的幕后之人不是等闲之辈。

  当然,作为调料的丁香毕竟还是小众,人们平日常说的丁香,更多的是指木犀科植物的花朵,种类还很繁多,有红丁香、毛丁香、紫丁香、羽叶丁香、北京丁香、暴马丁香等数十种。人们常说的丁香,每年春天四五月开花,有紫白两种色系,花香太过于侵略性,其实不算好闻,但一定足够独特,好像一下子就能抓住你。

  相信我,在这么多年辨识植物的路上,只有不断被遗忘折磨过的人,才知道抓住一切独特性的意义吧?任何的脸谱化的存在都是虚的,因为无可依凭的惯性特征随时可以被全盘颠覆,你要认清一种植物,只有掌握了它的独特性,你们才拥有了一段关系。而在我的认知系统里,木犀科植物大多娇小玲珑,最著名的要数迎春,它和连翘,就是大部分人都分不清楚的,毕竟这两种植物的花几乎一模一样,也没有辨识的捷径。但我后来抓住了一点,就是看它们的枝条,迎春花的枝条是绿色的,而连翘的枝条则是土黄色。

  至于木犀科里,还有一种不得不提到的隶拟女贞亚属的暴马丁香。

  在佛家寺院中,多数有栽种菩提树的传统,传说释迦牟尼曾在印度一棵菩提树下打坐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大彻大悟,所以菩提树除了表示信仰的忠坚和虔诚,其要义还是为了纪念佛祖得道成佛。然而真正的菩提树,其实只适种于热带和极少数的亚热带。在中国,也只有华南、东南沿海一带,菩提树才能够生长。所以如今南方大部分的寺院里,都是以“无患子树”代替菩提树。“无患子树”广东人称“木榄子”,四川人叫“油串子”。结出的果成熟以后是黑色的,十分坚硬,可作念珠,所以被选择替代菩提树。当然,也有北方的一些寺院,它们有更为珍贵的树—— 银杏,来代替菩提。

  然而在西北,一个所谓“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的萧索之地,无患子和银杏都不适宜栽种,于是寺院里就会选择用暴马丁香来代替菩提树,并称其为“西海菩提树”。“西海”在古时候就是青海的代称,印象当中,我是在青海瞿昙寺里,见过一株至今存世最久的暴马丁香,相传是明朝洪武年间修建该寺院时栽植的,距今已有六百多年,我去的时候正逢它开花,满树宝华婆娑,肃然优美。

  后来我去青海湟中县鲁沙尔镇的塔尔寺,也看到了一株巨大的暴马丁香。塔尔寺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喇嘛教圣地,属佛教格鲁派。相传,这座宏伟壮观的佛教寺院的修建,最早的起因就是一棵奇异的暴马丁香。史载,佛教大师宗喀巴诞生以后,在他出生的地方长出了一棵白旃檀树,就是后来所说的暴马丁香。它根粗叶茂,树上生有约十万片叶子,每个叶片上都能自然地显影出一尊狮子吼佛的形象,就连树皮上也会出现许多天然身像及字迹,故名“衮本”,衮的意思是繁华,这里理解为众多的意思。这棵不寻常的白旃檀树,就被当地的佛教信徒誉为菩提树。

  到了明洪武十一年,也就是1378年,宗喀巴在西藏学经,他父母由青海去信,催他回乡探亲。宗喀巴收信后也曾彷徨,但是出家的人忌讳与过往的一切再生瓜葛,又念及回青海路途遥远,影响学经。宗喀巴于是决定,不再返回故里,只是派弟子送去信一封,附上他用自己的鼻血绘成的个人画像和狮子吼佛像一轴。在信中,他对父母说:“若在我出生的地方,以十万尊狮子吼佛像及菩提树为中心,建一座佛塔,则如同亲晤儿面。”

  他的父母收到此信后,十分悲恸,便将两尊画像虔诚供奉。明洪武十二年,也就是1379年,在宗喀巴的信徒的资助下,他的父母得以以白旃檀树为中心,建起了一座佛塔,叫“塔尔大灵塔”。后因塔名太盛,明嘉靖三十九年,即公元1560年,信徒们又在建塔的地方,造了一座寺院叫塔尔寺。就是今天名满天下的塔尔寺的前身。

  塔尔寺里那棵奇异的暴马丁香树,距今也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我一直记得那天看到它的情景,天刚下过雨,雨后的暴马丁香,一袭素白,在人迹罕至的寺庙里,衬得万物寂寥,但它那种闻起来冲撞浓稠的香,怎么说呢?当时我就觉得,明明看起来那样素净的花,却给人扑面而来的浓腻之感,是一种矫枉过正般的用力,就像一样原本已经很好的素食,怕油水少了,又添糖醋又给油炸,生生地把它给荤化了。

  好几年了,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只身在满目疮痍的高原上,看到那树丁香时,一个特别深切的感受是:我渺小如蚁,徒劳如草芥,对抗不过强大的自然,我于是在风里哭了又哭,感谢相示,老天对我总还不算情分全无。我曾多么喜欢朝自然界寻找信心,因为从不自知渺小。然而人世终究短暂,一切无非是沙上建塔,只有草木,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可见天地虽不仁,却给出了草木这一永恒答案。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阅读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