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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袈裟》篇目13:看苹果的下午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 编辑:李子璇 2017-05-22 10: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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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忆中,我首先看见的是一片油菜花,漫无边际,就像滚烫的金箔从天边奔流过来,压迫着我,最后定要将我吞噬;之后,便是蜜蜂发出的鸣叫,这嗡嗡之声可以视作春天的画外音,从早到晚,无休无止,既令人生厌,也足以使久病在床的人蠢蠢欲动。

  暂且放下回忆,读一首诗,米沃什的《礼物》:“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经忘记。”二十岁出头,我才读到这首诗,一读之下,顿觉追悔:如果我早一点爱上诗歌,早一点读到这首诗,那么,当回忆一再发生,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再三陷入焦躁之时,我便会劝他安静,坐下来,背靠青草环绕的篱笆,听我念余下的句子:“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会使我难为情……”

  那个看苹果的下午,他实在太焦躁了。他先是对着一片桑葚林信口开河,说就在十年之前,他曾经只用一棵树上的果实就酿出了五十斤桑葚酒;而后又说王母娘娘其实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见我冷眼旁观,他也只好悻悻住口,转而看见一头黄牛,跑过去,想要骑上牛背,可是,费尽周折也没能骑上去,回过头来,凄凉地对我说:“想当年——”话未落音,他就被黄牛踢倒在了地上。

  其时情景是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两个人素不相识,但却结伴走了几十里的路。其间,男孩子有许多次都想离开,中年男人却一直劝说他留下来,看上去,就像一场诱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因何发生的呢?

  因为我想看苹果。真正的,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而不是画报上的抑或别人讲出来的样子。长到十岁出头,我还没见过真正的苹果,这自然是因为我长大的地方不产苹果,其次也说明,此地实在太过荒僻,荒僻到都没有人从外面带回一只来。说来也怪,自从有一回从一本破烂的画报上见到,我就开始了牵肠挂肚,一心想着真真切切地见到它,抑或它们。

  好消息来了。赶集归来的人带来一个消息:有一辆过路的货车坏在了镇子上,车上装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真正的,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天夜里我就在梦里贪得无厌地吃苹果,吃了一个,再吃一个。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出门了,是啊,我终于忍耐不住,决定亲自去镇子上走一遭,去看看那些传说中的苹果。

  可是,造化弄人,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镇子上,那辆货车已经修好了,苹果们刚刚在半个小时之前绝尘而去。它们无爱一身轻,只是可怜了追慕者,沮丧得绕着镇子走了一遍又一遍。天可怜见,好几十里的山路,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走完,脸上都被沿途的蒺藜划出了一条条口子。也就是在此时,我遇见了他,那个宣称一定能带我看见苹果的人。

  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牛贩子,他终年累月都在周边的村镇游荡,所以,我自然也认得他,我还知道,牛贩子的手艺让他过得不错,但也让他享有本地最为败坏的声名,多数人遇见他都避之不及。我自然也是。当我在茶馆门口看见他被众人赶出来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他会找我说话,我只是想稍作歇息,然后便动身回返。看见他坐到我旁边,我原本想抽身便走,然而鬼使神差,我竟然不仅告诉了他此行的目的,而且,还答应他,跟他一起,继续去到镇子外的深山里见识真正的苹果。何以如此呢?一来是,我实在太想见苹果们一面了,在我的玩伴里,虽说有的去过县城,有的拥有一本《封神演义》,但见过苹果这件事,却足以使我在一个月之内被人簇拥;二来是,牛贩子说的那片苹果林,其实是在我来的路上,这个事实过于耸动了,我当然将信将疑,但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不得不信。

  关于那片隐秘的苹果林,他是这么说的:它们的主人,从前在四川茂县当兵,退伍回家时带回来一些苹果籽,也没放在心上,前几年,家里生了火灾,一夜之间,家徒四壁,实在没办法了,为了不让人笑话,又为果实长成后不被人偷,他便在深山里选了一处地界,播下了苹果籽;几年下来,在不为人知的地界,苹果树已然长得比寻常的桑葚树还要高,而眼下,算我有运气,正好是挂果的时节,这本是天大的秘密,但他恰好和果园的主人是结拜兄弟,所以,他才有机会带我去看它们。“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他说,“我也要去看我的兄弟。”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再不相信,即使以我当时的年纪,也害怕自己是不可理喻的,于是,我便和他出发了。

  这时春天刚刚掀开了序幕,油菜花在怒放,河水异常清澈,青草发出香气,牲畜的身上全都燃烧着欲望之火。即使我还是个小孩子,面对这眼前万物的汹涌之美,也不禁心生惭愧,担心自己恐怕不能匹配它们。这不管不顾的美,甚至不是造物的恩宠,而是被化身为铁匠的天使们锻打出来的,炉火熊熊,火星飞溅,敲击声此起彼伏——哦,我走神了,甚至都忘了苹果——再看牛贩子,他显然也忘了,难以置信的是:在一片油菜花的中央,他先是像只蜜蜂,夸张地嗅着花蜜,嗅着嗅着,他竟然哭了。

  他忘了苹果不说,还在莫名其妙地哭泣,我当然非常不悦,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上路。他倒是没有拖延,跟我一起朝前走,沉默着,全然不似之前的喋喋不休,突然又问我:“你有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事情吗?”我根本未加理睬,没想到,他的哭声竟然转为了号啕,面对着刚刚走出的那片油菜花,他一边哭一边叫喊:“我妈埋在这里,我却把地卖了,现在连坟地都没了,我真是狼心狗肺啊!”

  却原来,他也是有故事的人。但是很遗憾,这个下午我不关心全人类,我只想念苹果。说话间,我们开始翻越一座山,起风了,天上的云团也开始变幻,阳光渐渐变得黯淡。我担心天气转阴,接连要他走快一点,哪里料到,这个声名狼藉的牛贩子,竟然比我这个岁数的人还要幼稚:一群喜鹊从树梢间飞出来,他追在后面小跑了半天,却是跑向了跟我相反的方向;随后,他又为一片燕麦的长势而长吁短叹;迎面看见一条小青蛇,已经死了,他蹲在小青蛇的旁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么叫也叫不走。

  他的种种行径,令我十分不齿:一个本地的牛贩子,又不是来自遥远的首都,这满目景象,全都是寻常所见,何苦要像一个城里人般大惊小怪呢?

  下山之后,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我的村庄,另外一条,按照牛贩子的说法,则可以去往秘不示人的苹果林,奇怪的是,他竟然走上了我回家的路,经我提醒,他才连声说都怪我,这一路都不跟他说一句话,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其后,他又开始了赤裸裸的威胁:如果我再不跟他说话,他便要就此与我分别,至于苹果,“反正你长大了总会看到的。”他说。

  我问他,我到底要对他说些什么,才能令他满意,他竟然说:“那就讲个故事吧,讲讲《封神演义》。”

  多么怪异的下午:此行我是为苹果而来,转眼之间,却在给一个牛贩子讲故事,其中转换,真是难以言表。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刚刚翻过的那座山上,他就一直在不断地央求我跟他说话,“到底什么是童话?”他问,“你讲一个给我听听吧?”但这中年人的要求实在过于诡异,我断然拒绝了他。好在,他突然遇见了一个熟人,正推着自行车从对面走过来,瞬时之间,他立刻便像换了一个人,表情变得夸张,大呼小叫着奔了过去。

  对方显然是认识他的,但面对他的嘘寒问暖,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回应。他想要跟对方握手,结果,自己的手伸出去了半天,对方的手却没有伸出来,匆忙招呼了几句,骑上自行车就走了。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悻悻跑回来,对我说:“我都不嫌弃他,他反倒还嫌我。”我不信他的话,故意问他,人家在嫌弃他什么,他稍微愣怔一会,恼怒地说:“你听好了,我是说我不嫌弃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他有癌症,胃癌,你知道的,胃癌又不传染,我不嫌弃他是有道理的。”

  多么让人欲说还休的时刻:不愿意跟他握手的人径自逃远了,我却受困于此,为了一睹苹果们的真颜,只好跟他讲起了《封神演义》。然而,虽说我有千般不情愿,他居然还全无耐心,这第一回,“纣王女娲宫进香”,我才说了个开头,他就重新变得焦躁,打断我:“不如,我们说说女人吧。”以我此时的年纪,女人,这是多么羞耻和不能提起的话题,我停下步子,看着他,他也盯着我看,竟然发出了一声叹息,“唉,你还是个小孩子。”他说。

  就在如此厮磨之间,下午的时光过去了大半,黄昏已经近在咫尺,风渐渐小了,田野上的作物们渐渐变得安静,不知何时起,连蜜蜂的嗡嗡之声都消失不见了,我们却还是没有走到我们的目的地,再看眼前,除了油菜花还是油菜花,既无村庄,也无深山,哪有什么苹果林的影子?

  我怀疑他在骗我,我怀疑前方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苹果林,而且,怀疑一旦滋生,就再也无法消除,越往前走,怀疑愈加强烈,只是想不通:他骗我走这一遭,为的是何缘故呢?“对啊,”他也愤怒地反问我,就好像受了多么大的冤枉,“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紧接着,他便一再宣称,苹果林距离此处已经只剩下不足五里路,如果一路小跑,半个时辰定能赶到;话说至此,我明明已经离开他,走上了回家的路,到头来,还是又折返到他身边,继续跟着他小跑了起来。

  他几乎是个废物。小跑了不到十分钟,刚刚跑到一座小庙前,他就连连地剧烈咳嗽起来,停住步子,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稍后,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表情里竟然掠过一丝明显的羞涩。我见他实在难受,就转而劝他稍作歇息,于是,两个人几乎还没开始赶路,就又在小庙门前的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

  咳嗽稍稍止住一点,他便重新开始了信口开河,竟然说背后的小庙是吕洞宾修建的。我提醒他,吕洞宾是道士,不是和尚,他倒是毫不慌张,接口便说吕洞宾在当道士以前就是当和尚的。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看清他的面目:只要我跟他说话,他便会上了瘾一般将话题纠缠下去,无休无止。我便闭口不言,他先是讪讪而笑,转而又劝说我去庙里拜一拜。我忍无可忍,问他为什么不拜,他却笑了,笑着摇头:“我这辈子,没什么菩萨保佑我,哪一尊我都不拜。”

  天地之间仍然残留着夕阳之光,这光芒虽说还能穿透柳树的枝叶照到我们身上,但也正在一点点消失,我们站起身来,再往前走,哪里知道,刚走出去几步,我所有对苹果饱含的热情和想象就将宣告破碎,这个冗长的、看苹果的下午也终于来到了戛然而止的时刻——他站在我身后,定定地看着我,又认真地说:“我是骗你的,压根没什么苹果。”

  “我才是得了胃癌的人,可是,胃癌又不传染!偏偏就没一个人跟我说话……”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牛贩子一大段说话的开场白。其后,他告诉我,在得胃癌之前,他就没有结下什么善缘,现在好了,胃癌缠身之后,人人都说他的病会传染,走到哪里都被人轰出来,他又孤身一人,无家无口,想找人说话都想疯了。偏偏遇见了我,赶紧就骗了我,先为的是,只想跟我说说话,再为的是,要是真的走不动路了,我说不定可以搀着他走。至于这一下午的行程,就算没有遇见我,他自己也会走一遭的,先去母亲已经不存在的坟地上看一看,再去看看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相好,“嘿嘿,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他苦笑着说,“不过,我现在病发作了,一步也走不动,看不了她了,骗你也骗不下去了——”

  世间草木为证: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但是,必须承认,他的话于我仍然不啻一声黄昏中的霹雳,彻底了断了我和我的苹果们,如梦初醒,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我和他的告别:我发足狂奔,在燕麦与油菜花之间穿行,麦浪滚滚,犹如屈辱在体内源源不绝;以我当时的年纪,“死亡”二字还停留在书本上、电影里和千山万水之外,即使它就在我的身边真切发生,我也不会为了这件庞大的、远远高于自己的物事去惊奇,去难以置信,当此之时,屈辱已经大过了一切,这看苹果的下午,让我在震惊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即,我可能是愚蠢的。一片并不存在的苹果林,就足以使我鬼迷心窍。这事实岂止伤心二字当头?那就是一清二楚的屈辱。在奔跑中,我委屈难消,悄悄回头,依稀看见牛贩子还站在道路的中央,似乎也在呆呆地看着我,不多久,像是连站都站不住,他趔趄着,又坐回了柳树底下。

  而我,我还将继续奔跑,继续感受麦浪般起伏的屈辱,甚至到了后半夜,从梦境里醒转,想起自己的愚蠢,仍然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

  人间机缘,翻滚不息,又岂是几处杂念几句誓言就能穷尽?事实上,就在一个多月之后,我便又见到了他。那一回,我受了指派,去镇子上买盐,归途中,路过一处人家,这户人家破败不堪,院落里长满了杂草,杂草间隙,又长着几株绝不是有意栽种的油菜花,稍微定睛,我竟然又看见了他,那个欺瞒过我的牛贩子。

  此时的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胡子拉碴,瘦得可怖,阳光照在他身上,就像是照在鬼魂的身上。他躺在一把快要塌陷的躺椅上,眯缝着眼,打量着来往行人,但身体却是纹丝未动的,几只蜜蜂越过油菜花,又越过杂草,在他的头顶嗡嗡盘旋,可是,无论他有多么焦躁,他再也没有赶走它们的气力了。即便年幼如我,也清楚地知道了这样一桩事情: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剩下的人间光阴,已经屈指可数。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也常常禁不住去想:在生死的交限,牛贩子定然没有认出我来,一如他定然想不到,我以为他带来的屈辱之感会在相当长时间里挥之不去,而事实上,它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晨昏几番交替,我就在我的身体里找不到它们了,到了后来,我只记得,我有过那么一个怪异的看苹果的下午。

  这么多年,我当然也见到了真正的苹果,四川的苹果,山东的苹果,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机缘凑巧,我还去了不少的苹果林,四川的苹果林,山东的苹果林,甚至北海道的苹果林。置身在这些苹果林里,偶尔的时候,漫步之间,我一抬头,依稀还能看见牛贩子,他就站在其中一株苹果树的树荫底下,仍旧形迹可疑,焦躁地四处张望,似乎是还在想找人说话。

  这当然是幻觉。但我希望这幻觉不要停止,最好将我也席卷进去,让我和牛贩子重新走回那个看苹果的下午。果然如此,在小庙前的柳树底下,当他陷入疲累之时,说不定,我要给他接着讲一讲《封神演义》;最好是还能告诉他:无论你在哪里,不管是九霄云外,还是阴曹地府,为了自己好过,你终归要找到一尊菩萨,好让自己去叩拜,去号啕,去跟他说话。

  这菩萨,就像阿赫玛托娃在《迎春哀曲》里所说:“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他竟与寂静化为一体,他先是告辞,后又慨然留下,至死也要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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