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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阿莲》:比记忆更深远 比想象更丰富

来源:红网 作者:李红叶 编辑:李子璇 2017-06-07 16: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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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红叶(湖南师范大学教授)

  毫无疑问,《阿莲》是汤素兰小说创作的高峰和代表作。这部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并且觉得有必要再读一遍。我喜欢这本书里所呈现的所有细节以及所描绘的每一个人物形象。这些细节和这些形象揭示了某种人生的真相。

  通过这部作品,作家把最绵长的一种爱——对故土童年的爱放了进去,而发生在其间的属于常人的人际互动与悲欢离合,当作家遍阅人世后隔着时空做一种回溯性的写作时,一切故事都变得愈发清晰,亦愈发呈现出一种意义来。那是日渐远离而日渐明晰、日渐消逝而日渐怀念的童年故土,是一个与“此在”密切相关联而又形成鲜明对照的“远处”和“来处”。

  作品所展示的是湘东北山地人的本然生活。山地人的淳朴是自然山水所赐,亦是文化传承的结果。作为一个成熟作家的当下写作,汤素兰的《阿莲》无疑传达了她自觉的美学诉求。对汤素兰而言,乡土与童年始终是最重要的一种思想资源和写作资源。《阿莲》的文字风格在脉络上可以追溯到汪曾祺与沈从文。而在对童年母题的运用上,她遵从她的个人经验以及她对文学的理解,她没有回避人生的真相,她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写出了人生疼痛感,也涉及特殊时代的人生荒诞;而同时,她用了更多的笔墨来写阿莲在童年时所得的爱与呵护,突出了山村的淳朴民风,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体谅和尊重。梅三少与村人自然相处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化解或淡化了特殊时代给人们带来的创伤和阴影,而丁老师那锐利的“刀子般”的目光也在作者这里得到了同情的理解。我们还看到,作家怀着深情挚爱写山地风景节气以及各种童谣风物与习俗等等。因此,展示在这里的,千真万确是一个“暖色童年”,而这恰是作者要传达给她的小读者们的。

  当阿莲的一中录取通知书被偷换后,阿莲独自一人去往另一所高中报到,她抬头看到天空很大。木心在历经人世沧桑后有言: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成年后的阿莲一定也有如此感慨。因此,当年那份与妈妈的生分和隔膜终于真正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爱与谅解。“梅伯伯”那淡定的笑容已然成为恒久的记忆。过往的生活,是那样生动,不加修饰,有些地方粗粝,有些地方温润,却一律散发着诗性的光辉。

  这部小说的魅力还在于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打开,对细节的打开,对个人经验的打开。是的,没有哪一部作品像《阿莲》这样动用了作家如此多珍贵的个人记忆和个人经验。这部作品一定在作家的心中酝酿已久,那童年时的生活场景该如影片般无数次在作家的脑海中浮现,直至清晰无比。作为一个一直将童年视为最珍贵的生命的馈赠的作家,她的每一部作品其实都是在与自己的从前对话。她怀着隐秘的忧伤和喜悦,怀着对过往生活的感恩之情,一次次触及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童年,但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化身为“阿莲”,将许许多多未曾言明的细节呈现给世人,也呈现给她自己。

  这是一部倾诉之作,恰如作家在献词里所说的那样,这本书是献给“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我的童年和故乡的”。因此作家着意再现出湘东北山地的地理风貌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山地人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崇山峻岭之中一垄垄坡地高低起伏,山腰下较为平坦的地方,分布着一丘丘水田和一口口山塘,人烟就散落在山边。那里把爷爷叫阿公,把奶奶叫阿婆,把老婆婆叫娭毑,把从前说成“寒凉时节”,而地名也因山水位置不同而名为“冲”、“坨”、“湾”、“坳”、“塅”之类。阿莲住在何家湾,那明亮便住在岩鹰坳。作家写风景节气,写方言土语,写俗语童谣,写民风民俗,写农事,写家事,写邻里关系,以及人事变迁,下笔细致,风格冲淡素朴而温润从容。

  细节处是真生命,风景里有情怀。作品开篇便写:重阳节后,山里的天气就凉起来了,天也仿佛格外高了。又写,清明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立夏后呢,门前山嘴边高大的油桐树便开满了白花,田野里青蛙们也呱呱呱地叫开了。还有那在屋檐下穿梭的燕子,那火塘里煨鸡蛋的独有的香味,阿婆嚼碎了的黄荆叶敷在伤口上的刺痛;那透过亮瓦片落到床上来将阿莲浮到海岸边草原上去的月色,那斜斜的从西边移到东边,从墙里移到墙外,最后隐入暮色中的日影;还有妈妈缝纫机下各样的碎布条——四指宽的碎布片是要留着用的,三指两指宽的也要捡起来放在背篓了供需要的人拿去贴鞋底,只有两指以下的就当垃圾了;以及妈妈笑起来时细细碎碎整整齐齐的好看的牙……而恶作剧的方伢子、纯伢子、伟伢子正对着亮伢子坏笑,并大声唱着:“男孩子,搭轿子;女孩子,坐轿子;一颠一颠出村子……”有月色的夜晚,当莲妹子唱起“月亮粑粑,里面坐个爹爹……”时,方伢子们立即响应,童声便响彻了寂静的山谷。阿婆唱的是摇篮曲,来听听吧,那童谣是这样唱的:

  啊噢啊噢啊噢噢,

  我家铁砣睡觉了。

  猫来了,狗来了,

  老虎敲着鼓来了。

  什么鼓,牛皮鼓。

  什么牛,老黄牛。

  什么老,张果老。

  什么张,弯弓张。

  什么弯,何家湾。

  什么何,人可何。

  什么人,小大人。

  什么小,铁砣小。

  铁砣小,铁砣小,砣是阿婆的心肝宝……

  是啊,砣是阿婆的心肝宝,阿莲也是阿婆的心肝宝。阿莲便在这四季的轮回中不知不觉长大了,她经历了因母爱缺失而带来的长时间的创伤性体验,又在阿婆的呵护和引领中得到爱的补偿,等她进了学堂,尤其是认识了读过大学而下放到乡下来养猪的“梅伯伯”之后,她从“梅伯伯”给的一本又一本的书中看到了更广大的世界。她的生活与普通山里人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带弟弟,做家务,唱童谣,每天每日都在日常生活之中。作家将她的日常生活及身边的人事写得如此真切,如此有理解力,作家便复现了一个有机形态的村落,揭示了种种人生世相。

  作品写出了“梅伯伯”的淡定、丁老师的紧张以及他们命运的大起大落。其他人物,如伯母的善良和小心眼,明秀的善解人意都在日常人际交往中自然流露出来。而吉婶为两块碎布片与妈妈和阿莲的冲突,尤其是妈妈与女儿阿莲之间及与明秀之间彼此微妙的反应,以及阿莲与明亮的情谊,还有阿婆的待人处事,等等,都显示出生活的真实相和人性的深度来,都反映了作家深藏的爱。

  阿婆是阿莲的保护神,也是阿莲的“心肝宝”。阿婆不显山露水却心明眼睛亮,阿婆的从容和智慧有着泥土般的质地:善良淳厚,识人事知天命而又不保守,体察人的难处和弱点又格外能发现人的良善,从不勉强人。因此,她叫阿莲不要恨,而且不要用“恨死了”这样的恶语;她告诉阿莲,妈妈淑平有她的难处和委屈。她支持阿莲多读书,认为心里明亮才是重要的事。最后,当她双目失明后,她却是那个对身边动静最敏锐的人,她最早发现铁砣落水,并用自己的生命唤回了铁砣的生命。这是一个隽永生动而有意味的人物形象。明亮年长阿莲一岁,两小无猜,两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样聪慧灵性。作家用极朴素的笔墨,写了两个孩子之间自然发生的美好情谊。明亮在雨湿路滑的山路上把脚横过来挡着以使背着弟弟的阿莲下脚时走得稳当;阿莲放学时晕倒被丁老师带进房子休息时,他会一个人在路边一直等着跟阿莲一同回家;阿莲独自一人去往八都中学报到时,在每一个岔路口,都会看见白色的箭头并写有“八都中学由此去”,这些记号也都是明亮做的。明亮的少年心思便是通过这些细节表达出来的。

  这是一部以个人经验打底、充满自传色彩并充满生活质感的小说,也是一部具有独特的湘楚地域特征的童年小说。我们却不能将这部小说视为作家个人的自传或回忆录,尽管小说披露了如此多的个人经历和如此多真实发生过的细节。事实上,作品展现出一个比作家经历过的童年更深远的童年。回忆源自复原历史现场的冲动,然而,回忆永远是选择性的,“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钱穆《师友杂忆》)。同时,当下的“我”对从前的“我”的追忆是一种隔着时空的对话,并彼此照亮,彼此启发,“回忆回过来头思已思过的东西”(海德格尔语)。彼时的“我”作为一种参照、一种生命资源启发并照亮了此时的“我”,使“我”明了“我”的来处,“我”的根源;而此时的“我”一旦重新发现了彼时的“我”的意义,彼时的“我”即被抚摸,被强化,被重构,进而以新的姿态重新与此在的“我”对话。如此反反复复,童年的意义就显明起来,这就是“逝去时光的幽深魅力”,童年因而成为文学书写的重要对象。当想象、记忆与诗完美融合,内心的童年方可真正被安置。《阿莲》之于汤素兰,恰如《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之于马克·吐温、《草房子》之于曹文轩、《吉祥时光》之于张之路、《城南旧事》之于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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