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古城的F56房址,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长房”建筑,带有数十间独立的小居室、廊道和公共厨房,这是氏族女子与他族男子留宿的地方。在那个时候,女孩子长到十一二岁,便开始不与父母同住,而与年纪相当的姊妹、姑姑结伴宿于木楼中,由年长的妇女教歌吟唱,一边用骨针缝制衣服,等待外族小伙子的到来。若情投意合,则同到“长房”宵夜留宿,长房内,长辈都是回避的。为了让女儿们有像样的地方接待客人,使氏族的后代保持杂交的优势,男人们辛苦了整个的冬季,平地烧土,伐木建屋。
在这座“长房”建筑中,曾经出土过一件精美的玉镯,无丝毫残损,这样一件精美的玉器,匠人一生也只能做成几件。我想,一定送给情人的定情信物,玉镯上镌刻着一个“九”字,女孩的名字叫“九”吧!有一段时间,我把这件玉器放在我的案头,为博物馆陈列撰写复原情景。
……
白鹤古城,密密的茅草屋脊,一条壕沟环绕着古城,空气中有一层经年不开的雾霭,泛着青黛色。黄昏时分,一个寂寞的猎人,独自追赶着受伤的猎物,他已经追逐十几里了,这时到了城壕的堤坡上。坡上长满了荆棘与野菊,还有几株老柳树,一条大鱼的背脊划破壕沟的水面。
东门外,一个用原木撑起的河埠头,丛丛菖蒲和水草间,一个女子正用陶罐提水,深碧的水中倒映着她清秀的轮廓,衣服上绣着凤鸟的图案。当陶罐劈开水面时,密密的水草滑过陶罐上的鱼纹,这时,水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她受惊似的抬起头,猎人长着高高的颧骨,不远处,一只受伤的獐子在水中扑腾着,过了壕沟,可怜的动物已经站不稳了,猎人凫水过了城壕。
她惊慌地拔腿就跑。
“喂,你的陶罐不要了吗?”他的语气很友善,他的手臂上刺着一条盘蛇,他是蛇部落的。
蛇部落和凤部落是邻居,两个部落以楚江为界,楚江两侧有各自的瓮棺葬墓地,两个部落保持着族外婚的关系,男女之间没有性方面的禁忌。在语言中,没有“丈夫”“妻子”的称谓,只有“兄弟”“姐妹”这两个称谓。
陌生感消失后,她拘谨的脸开始舒展,笑得很迷人。
“你叫什么?”
“我叫九。”
“多大了?”
“十九岁。”
忽然有一股臭味,一条黄昏蛇在草丛中游动,蛇眼如草上萤虫,她受惊踩到了它,蛇咬了她的脚趾。他立即将水罐打碎,用刃部将伤口划破,用手挤血,用嘴吸毒,还从堤坡上采来一些草药敷在伤口上,草药称“夜火木”,黑暗中像萤火一样发光。
他说:“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踩着了它才咬人,蜈蚣也一样,如在身上,就让它爬过去,不要动它,在我们寨子里,到处都是蛇,有蛇作伴,反而睡得特别安稳。”
一轮媚人的弯月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来,城壕的水面泛着亮光,如蜿蜒的土蛇,堤上几堆零星的草垛,日晒雨淋,已经变得灰白。她躺在干草堆上,干草发出太阳的味道。她把鞋子放在一边。他摘几瓣树叶,在她耳边吹着,声音极富感染力。她听得入迷了。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嘴唇濡湿了。在羞涩的姑娘面前,他显得粗鲁大胆。他的爱抚让她心慌意乱。她喘着粗气,四目相对,更多是惊讶。她问:“我漂亮不?”“漂亮。”“你喜欢不?”“喜欢。”薄暮中,他背着弓箭、猎物,随她前行。走动时,手镯发出轻轻的碰击声。楚江彼侧是突兀的青峰,天光从山谷间漏出来。从湖汊捕鱼回来的人,背着渔网,沿着卵石道回村。一个矮男人,背着一条刚捕获的大鱼,鱼鳃穿绳背在肩上,鱼尾拖在地上。放养的家禽、家畜,大雁,蛇,都沿着一条固定的踪迹行进。一匹狗机警地伫立,它用尿划出了它的领地。一群牧童在做“牯牛打架”的游戏,两个儿童以头相抵,进入恍惚状态,难分难解,其余儿童在旁边唱着巫歌。一个女人在远处喊,牛吃草了,扮牛儿童被喊醒,赶牛去了。 一只小小的黄蛙,可跳两丈远,猎人把它捉住,放在口中吞下,为了获得同样的神力。
草莽中,一车像鬼一样奇形怪状的人走近,这是一群依图腾打扮的青年人,猎人警觉地停下来注视,开始张弓搭箭。
她说:“不是强盗,是滩涂那边来的兄弟,今天来会姑娘。”
于是,他将弓放下。
滩涂部落的小伙子,在水稻田一端嬉闹,往田里撒尿。七八个少女坐在凉亭上唱歌,隔着稻田,肆意娇声地喊:“给我们看看嘛。”
她领着猎人走在木楼之间的泥泞道上,一些木楼的底层养着牛羊,泥墙是黄色的,窗洞中有迷蒙的火光,从里面飘出稻米的香味。他随她进入一个屋子,上裸的妇女正用陶罐煮食,满脸锅黑,旁边有一群光脚的孩子,小女孩脖子上串着贝壳,男孩手里拿着五彩的陶球,呆呆看着这个奇怪的外来人。妇女从十三岁起就开始生小孩,这些都是她生下的孩子,父亲都是他部落的“兄弟”;妇女从一只烧热的陶罐中,舀食物招待他,他开始修理猎物。
青山老岭之中,山头古樟参天,重重叠叠的木楼,蜂巢似的屋脊,星光灿灿的广场。三五成群的外族小伙子,聚集在木楼下,向楼上的女孩唱歌,不久,女孩打开了窗户,与之对歌,陌生感消失后,女孩从木楼中走了出来,一起到广场上跳舞。女孩们穿着色彩斑斓的百鸟衣,纹饰极尽繁缛。广场上竖立着一根木柱,柱的顶端有一只木雕的立鸟,朝着东方,迎接春分和秋分的太阳。
夜幕中,小伙子们怀抱木琴弹奏,女孩在琴声中,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衣裙婆娑,动人的肢体在山间转动,小伙子勾着脖子,唱啊、号啊、拍啊、摇啊,声音从喉间发出来,忽真忽假,调子有婉转可爱之处,姑娘的声音像凤鸟鸣啭,是青春萌动的生命之潮。
男唱:“见妹花中实在美,像朵彩云天上飞,彩云飘落歌台上,未曾开腔人已醉。”
女唱:“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蓬,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浇花花不红。”
她领着猎人走向长房,黑暗中,一对对男女搂抱着,或靠在树上,或靠着墙根。石级上,三个踉踉跄跄的男人,身材矮短,眼屎发白,嘴角有白花花的溃疡,他们游魂似的,哼着小调,“要想身体好,每天吃得饱”,目光与猎人相触,和蔼就漾在脸上。他们是“长房”的守护人,守防着夜间的野兽,一旦动物出没,狗就会叫,如果狗叫声轻小,说明是小动物,如果声大且急,并带有低咽,说明来的是大型凶猛动物,守护人就会点起火把,击鼓吓唬野兽。
“长房”用木骨泥墙分隔成多间,地面上铺垫着红烧土,每一间宿着一对男女,窗洞里透出含情脉脉的悄声细语,两个挤在一起的脑袋,或者一双灰扑扑的大脚。猎人随她挤入一个局促的房间内,房内昏暗,低矮潮湿,头顶是粗陋的树枝,墙上挂着兽皮、渔网、锦鸡尾巴、枹柚之属,门边挂着干枯的艾条、菖蒲。厨间的火塘冒着烟,透着红光,有人在做宵夜,到处弥漫着熏衣草的气味,香得让人头晕。
她用凤族语不停地与他说话,一次次问他听懂否,她要教他一晚上的凤族话。他会唱歌,会在她的背、肩、头部、乳间抚摸,会仿效马、牛、狗、狼、野猪的动作,作出不同的性交姿势。她瘦得形消骨立,像一只小青蛙,她会哭泣,小兽般的喘息、呻吟,会用嘴唇、牙齿噬咬,用乳推压,她的热情补偿了体态的单薄,让他感受到强烈的爱抚。
“你什么时候再来?”
“等你有了孩子。”
他听到屋外蛙鸣四起,铺天盖地,混杂重叠,夹杂着猪羊低沉的叫声,窗外有人在烧窑,冒着烟,还有火光,突然,他听到一个杂音,是她重浊的鼾声,深而沉,如野兽长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