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瑶
采访韦力的那天,正是今夏持续不断的溽热天气。透过约定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看见他从白亮的光线里不快不慢地走进来,走近了才发现个子非常之高。然而说话却很柔和,很客气,他坐下来,用不快不慢的语速侃侃谈书时,略微有种阴凉的古书散发出的气质。
不论是熟悉或不熟悉韦力的人,这些年都常常会在各处遇见他的名字。不过,虽然这个名字在古书收藏领域声名鼎鼎、总被媒体冠以“中国民间藏书第一人”之类的前缀,韦力本人其实并不算是高调的人,名字出现频率高的原因,大概要归于他实在异常勤奋:写得勤奋,走得勤奋,微信公众号“芷兰斋”也更新得勤奋——于是人们隔空,单从那些各家出版社的各色古色封皮上,从圈子里隐隐约约的谈资中,也能草蛇灰线一般觅到他的踪迹:韦力去寻访古代藏书楼了、去寻访古代藏书家的墓了、去寻访当代藏书人的书房了、去拍卖会上“抢”书了、去研究哪处藏的古书了……譬如今年上半年,一套厚重的、分上中下三部足有1300多页的《九域芸香:书楼觅踪》才刚刚付梓,另一套更为卷帙浩繁的“觅”系列又即将在上海书展期间推出,“觅”的内容涵括了诗词曲理宗,从《诗经》往下捋,凡是和传统文化有关的人事,他都要去觅一觅。
没人做过这么彻底的勘访,所以,韦力说,他是个“挺疯狂的人”。他总结说他现在做的是两类事情,一类是“和书有关的一切”;另一类是“和传统文化有关的一切”。“一切”在很多场合是个过于宏大的词,但之于韦力这个爱书成痴的“书蟫”,好像又只有这种泛泛的说法是妥帖的,所谓的“一切”,在他《古书之美》、《古书之媒》、《古书之爱》、《失书记·得书记》、《上书房行走》、《书楼觅踪》、《书魂寻踪》等离不开“书”字的新作里,着实在被分门别类地讲述着。
明人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深情至癖不是件易事,因而有“癖”的人在现实中是极少数,但韦力完全可以担当。像那些久远而声名不著的古代藏书家一样,他也是有一个专门的藏书楼,600平方米,收藏有8000余部、10万余册古籍善本,其中不乏宋元及以前的珍本,经史子集四部皆备。作家安妮宝贝曾经对韦力做了一系列关于古书的访谈,汇成一册《古书之美》,韦力丰富的私人古籍收藏,令安妮宝贝也备感惊讶。古书价值不菲,四处访古更是花费甚巨,坊间传韦力每年要为此投入几百万资金,占收入的90%——资金倒是有的,他二十多岁时就当上中国外贸总公司兴建的三资企业的总经理,后来自己开公司,在商业方面有不错的收入,却不吸烟不喝酒,不在更时髦的场域里挥霍,而是像一个旧式样的文人那样,全部用来养护这个古旧而奢侈的“癖”,孜孜矻矻,乐在其中。
2013年春天,韦力到河南安阳拜谒古寺时,一块石碑突然倒塌,砸中左脚。因救治不当,不得不截肢。为挚爱的事情落得如此大的损失和伤害,一般人难免有唏嘘之叹,甚而十年怕井绳,但韦力装上假肢后,又开始了他独具特色的“寻寻觅觅”。那些书之外的事情,之于他,仿佛从不构成一种应然的转折。
“傻买”:“买买买”成了第一人
媒体介绍韦力时,往往先说一句“中国民间收藏古籍最多的人”。韦力对这样的修辞不甚认可:“又没进行过评比,怎么证明我第一别人第二呢?”又开玩笑道,“大概是因为这二十多年一直都在买买买,在别人心目中就是个‘傻买’的形象吧。‘最多’只是个形容词,别把话说满了。”
这种“傻买”是怎么开始的?面对各种媒体对这同一个“历史问题”的追问,韦力曾努力回忆出了很多个版本。但真正的源头,他一直没想清楚。“天性吧,天性对某类东西感兴趣。爱好不太是后天能培养的,后天可以培养冷静的学者,但不能培养爱好。”对书的爱,他模模糊糊能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就是他出生的那个时代。那时没有多少书可以看,但父亲家中有一些内部印刷物,上面印着“供批判用”,包括一部《水浒传》。外面正如火如荼批判宋江是“投降派”,但爷爷悄悄拉过韦力,告诉他“宋江是好人”,并讲给他许多梁山好汉的故事。韦力出去讲给小朋友听,获得一票崇拜,还被送了好多好吃的,这让他第一次隐约觉得,“有文化是这么好的事情”。
1981年韦力读高一时,上学途中有家旧书店重新开张,里面有一套《古文源鉴》。老板开价80元,韦力攒了4个月的钱,买了下来。这也是他能够回忆起的最早的古书收藏行为之一。他进入这个行当很早,但一开始完全“不懂行”,并且这一行根本没什么传承,没有教程和工具书,人人都是凭借着一腔对书的盲目而赤忱的爱,在古旧书店里自行摸索。而现在回忆起来,韦力说,那十几年都是在“瞎买”,品种不少但质量良莠不齐,大概是没书的日子太久了,看什么书都是好的。
在古书堆里摸爬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韦力才慢慢摸出了些门道,对外行人讲起来也清清楚楚。他告诉记者,善本有“三性”,即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而在这“三性”方面,最有价值的是宋元刻本,因为宋刻本是现代印刷物之祖,宋以前的古书多以写本流传,虽然唐代就出现了印刷术,但真正从写本时代过渡到刻本时代,是在宋代。“宋刻本好,不是因为时间古,而是和汉语语言系统有关系。汉语是表意文字,历代流传下来有很多错讹。宋刻本最接近写本时代,最接近原作者的思想原貌,历代都是参考宋元刻本来校勘文献的,文献学意义很大。而且宋刻本很漂亮,一出现就是高峰。现在宋刻本多数在公共图书馆,民间流传很少,每次一出来价值都很高,连残缺册也得百万以上。”韦力透露,他自己现在收藏有宋刊本20余种。
古籍不可复制,且大部分进入图书馆,不参与市场流通,书源极其有限,即便再喜欢一本书,若它不出现在市场上、拍卖厅里,持千金也难求。因而韦力藏书,对内容分类不拘,按照传统经史子集的分类法,各个门类都有。“其实就算每个分类都买,也买不了几部。”对于他现在收藏的近一万部古籍善本,韦力一直在做提要目录,已经连续做了12年,每年都会出版一部《芷兰斋书跋》。此外,他还更加深入进去,进行一些古籍方面的研究。
“藏”和“书”两个字最先挨在一起,成为一个词组,来源于《韩非子》中的一句话:“知(智)者不藏书。”韩非子说,有学问的人平时不用藏太多的书,韦力于是反问自己道:“我是智者吗?”想想又说:“好像也不是。”给自己这样一个定位后,藏书反而更加自然而然了。韦力自认才能一般,因为机遇有了一些钱,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夙愿,还成了媒体口中的“第一人”,多是偶然。“如果另一个人有我这样的机遇,会搞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