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将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史相勾连,在故宫藏品的光泽流转中,引领读者去寻觅苏东坡的生命印迹,解读宋代人的精神密码。本书从入仕、书法、绘画、文学等十个侧面书写了苏东坡的一生,讲述苏东坡淡看夜昼枯荣,笑纳阴晴悲欢的豁达人生。时光静好,来翻开书卷,在宋元明书画的低声诉语中,重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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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纸《寒食帖》,诗意苦涩,虽也苍劲沉郁、幽咽回旋,但放在苏东坡三千多首诗词中,算不上是杰作。然而作为书法作品,那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却力透纸背,使它成为千古名作。
这张帖,乍看上去,字型并不漂亮,很随意,但随意,正是苏东坡书法的特点。
通篇看去,《寒食帖》起伏跌宕,错落多姿,一气呵成,迅疾而稳健。苏东坡将诗句中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或正锋,或侧锋,转换多变,顺手断连,浑然天成。其结字亦奇,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有轻有重,有宽有窄,参差错落,恣肆奇崛,变化万千。
我们细看,“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两句中的“花”与“泥”两字,是彼此牵动,一气呵成的。而由美艳的“花”转入泥土,正映照着苏东坡由高贵转入卑微的生命历程。眼前的海棠花,红如胭脂,白如雪,让苏东坡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春风得意,但转眼之间,风雨忽至,把鲜花打入泥土。而在此时的苏东坡看来,那泥土也不再肮脏和卑微,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变成泥土,再变成养分,去滋养花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貌似朴素的泥土,也是不凡的。从这两句里,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内心已经从痛苦的挣扎中解脱出来,走向宽阔与平静。
饱经忧患的苏东坡,在46 岁上忽然了悟——艺术之美的极境,竟是纷华剥蚀净尽以后,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艺术之难,不是难在技巧,而是难在不粉饰,不卖弄,难在能够自由而准确地表达一个人的内心处境。在苏东坡这里,中国书法与强调法度的唐代书法绝然两途。
“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是后人对唐宋书法风格的总结。蒋勋先生在《汉字书法之美》中说:“‘楷书’的‘楷’,本来就有‘楷模’‘典范’的意思,欧阳询的《九成宫》更是‘楷模’中的‘楷模’。家家户户,所有幼儿习字,大多都从《九成宫》开始入手,学习结构的规矩,学习横平竖直的谨严。”
然而需要指明的是,唐代以前使用“楷书”一词,并不是指今天我们所说的楷书一体,而是指所有写得规矩、整齐的字。比如汉隶规矩方正,也被称作“楷书”,也可以成为“楷模”,只是后来为了避免混淆,把汉隶称为“古隶”,把今天所说的“楷书”称为“今隶”而已。六朝至唐,又把“古隶”(今天所说的“隶书”)和“今隶”(今天所说的“楷书”)分别称作“真书”和“正书”。到了苏东坡的时代,人们更多地使用“正书”一词,而很少说“楷书”。宋徽宗编《宣和书谱》,仍然使用“正书”一词。
但不论怎样,唐代强调法度是不错的。“楷”是一个形容词,指的就是法度、典范、约束。唐代张怀瓘《书断》中说:“楷者,法也,式也,模也……”蒋勋先生把初唐的欧阳询当作这种法度的代表,也是不错的,只不过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正书中兼有隶书的笔意。碑文用笔方整,字画匀称,中宫收缩,外展逶迤,高华浑朴,法度森严,一点一划都成为后世模范。蒋勋说:“欧阳询书法森严法度中的规矩,建立在一丝不苟的理性中。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与收笔,严格的横平与竖直。”这很像唐诗中对格律与平仄的追求,规则清晰而严格,纪律性十足。
所以,“欧阳询的墨迹本特别看得出笔势夹紧的张力,而他每一笔到结尾,笔锋都没有丝毫随意,不向外放,却常向内收。看来潇洒的字形,细看时却笔笔都是控制中的线条,没有王羲之的自在随兴、云淡风轻”。
这样拘谨的理性,在张旭的狂草中固然得到了释放,但它的叛逆色彩强烈,反而显得夸张。不过张旭、颜真卿草书的飞转流动,虚实变幻,依旧是一种大美,与大唐王朝的汪洋恣肆相匹配。
唐代的这份执守与叛逆,在宋代都化解了。艺术由唐入宋,迎来了一场突变。在绘画上,浓得化不开的色彩,被山水清音稀释,变得恬淡平远;文学上,节奏错落的词取代了规整严格的诗,让文学有了更强的音乐性;书法上,平淡随意、素净空灵的手札书简,取代了楷书纪念碑般的端正庄严。
端详《寒食帖》,我发现它并不像唐代书法,无论楷书草书,都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力量,它却有些近乎平淡,但它经得起反复看。《寒食帖》里,苏东坡的个性,挥洒得那么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苏东坡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快也。”
即使写错字,他也并不在意。“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这里他写错了一个字,就点上四点,告诉大家,写错字了。
他既随性,又严正,有人来求字,他常一字不赐,后来在元祐年间返京,在礼部任职,兴之所至,见到案上有纸,不论精粗,随手成书。还说他好酒,又酒力不逮,常常几龠之后,就已烂醉,不与人打个招呼,就酣然入睡,鼻鼾如雷。没过多久,他会醒来,落笔如风雨,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面对世人的讥讽,黄庭坚曾为他打抱不平:
今俗子喜讥评东坡,彼盖用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是岂知法之意哉!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芋芋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意思是说,当今那些凡夫俗子们讥讽苏东坡的字,用书写官方文件的所谓规范来要求他,他们只知道笔墨有法,却哪里知道法由人立,有法而无法,方是大智慧之所在。所谓“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不过文章之一法而已,岂能束缚像苏东坡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以此来责备苏东坡的书法,不是苏东坡的耻辱,而是他们的无知。
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制订规则的人,不是遵从规则的人。
当然这规则,不是凭空产生,而是有着深刻的精神根基。
在《寒食帖》里,苏东坡宣示着自己的规则。比如“但见乌衔纸”的那个“纸”字,“氏”下的“巾”字,竖笔拉得很长,仿佛音乐中突然拉长的音符,或者一声幽长的叹息,这显然受到颜体字横轻竖重的影响,但苏东坡表现得那么随性夸张,毫无顾忌。
但在那叹息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风雨里的平静面孔。
这样的困厄中的平静,曾让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深感惊愕。他在《宋诗概论》里说,正是以苏东坡为代表的宋代艺术家,改变了唐诗中的悲观色彩,创造出淡泊自然的宋诗风格。
这字,不是为纪念碑而写的,不见伟大的野心,却正因这份兴之所至、文心剔透而伟大。
在苏东坡看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在季节的无常里,体验着命运的无常。
只有参透这份无常,生命才能更持久、更坚韧。(本文选自《在故宫寻找苏东坡》)